第四章: 紧闭的大门
水淹和广告的事情还没理出个头绪,一件更令人心寒、愤怒的事情,像一块冰冷坚硬的巨石,砸进了已经对物业失望透顶的业主们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
小区里有一位独居的刘老爷子,住在前面那排没有电梯的六层老楼里。老人快八十了,身子骨还算硬朗,精神也矍铄,就是有点耳背,记性也不太好,常常忘了关火或者忘了带钥匙。老人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喜欢晚饭后去不远处的街心公园听人拉弦唱戏,那是他晚年最大的乐趣。有时候听得入迷,或者遇到老票友多聊几句,回来得就晚些。
前天夜里,刘老爷子不知怎么又听入了迷,散场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秋意已深,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慢悠悠地踱回小区门口,却发现平日里那个总是虚掩着、或者有老保安打盹可以叫醒开门的侧门,不知为何被从里面锁死了——后来才知道,是那天上面有街道或房管所的什么领导要来抽查小区安全,物业临时做样子,要求夜间必须锁闭侧门,所有人员出入只能走大门,并且必须由保安从内部开启。
老爷子耳朵背,拍门的声音又轻又缓,在呼啸的风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岗亭里新来的那个年轻保安小张,正戴着耳机,埋头全神贯注地在手机屏幕上激战,激烈的游戏音效通过耳机灌入他的耳朵,压根没听见任何拍门声。老爷子又试着喊了几嗓子,声音苍老而微弱,瞬间就被风吹散了。他想给物业值班室或者儿子打电话,摸遍口袋才发现匆忙间没带手机出来,而那串熟悉的号码,此刻在焦急的脑海里怎么也抓不住。
深秋的夜,寒风越来越凛冽,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生疼。老爷子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夹克。他想着也许再等等会有晚归的邻居,或者保安会出来巡查,就缩在门口一个勉强能避风的角落里,抱着胳膊坐了下来。疲惫、寒冷、加上年岁已高,这一坐,就再也没能自己站起来。
第二天清早,最早出门的上班族发现了蜷缩在门口、已经意识模糊、浑身冰凉的老人,惊骇之下赶紧叫了救护车并通知了家属。但终究是太晚了。老人年纪太大,在冷风里冻了一夜,引发了严重的肺炎和多种基础病急性发作,送医院抢救了一天多,还是没能挺过去。
消息传回小区,像一滴冷水滴进滚油锅,瞬间炸开了。
业主群里不再是之前那种抱怨装修噪音、投诉垃圾不清运的无奈,而是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愤怒。
“锁门不给开?这是什么道理?我们是业主还是囚犯?”
“保安是干什么吃的?值班时间打游戏?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啊!”
“物业必须给个说法!这是渎职!是谋杀!”
“刘老爷子多好一个人啊……就这么没了……物业罪魁祸首!”
“联合起来!去物业讨说法!不能这么算了!”
冯进看着群里飞速刷屏的消息,手指冰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他想起那个总是笑眯眯、有点佝偻着背的刘老爷子,有时在楼下花园遇见,老人还会慢悠悠地问他一句“吃了吗?”。一个活生生、温和善良的老人,就因为一扇不该锁的门、一个极度不负责任的保安、和一个冷漠僵化的管理制度,就这么没了。
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物业的王经理终于不再只是躲在微信群里回复“已收到”了。他极不情愿地组织了一个临时的“情况说明会”,地点就选在物业办公室门口那片还算干净的空地上。
王经理拿着个充电的扩音喇叭,脸色沉重,语调低沉,先是代表物业公司对刘老爷子的不幸去世表示“深切哀悼”和“万分痛心”,声称全体员工都感到无比难过。但是,几句过后,他话锋一转:
“发生这样的意外,我们和大家一样难过,非常难过。但是,事情我们需要客观、冷静地看待。”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喇叭变得有些失真,“首先,小区门禁夜间落锁,是基于近期周边治安形势复杂、盗窃案有所抬头考虑的,是为了全体业主的财产安全着想,这个规定是有相关指导文件支持的,程序上是合规的。”
“其次,”他目光扫过人群,语气变得严肃,“当晚值班的保安小张,是刚来不久的新人,工作经验不足,责任心不强,确实存在严重的疏忽失职行为,我们已经予以立即辞退处理!我们绝不包庇任何违规员工!”他几句话,就把一个巨大的、系统性的管理责任,精准地推到了一个临时工、一个“个人”身上。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王经理提高了音量,试图压下下面业主越来越响的议论声,“刘老爷子本人,唉,我们也说句实在话,也未能尽到充分的注意义务。年事已高,深夜独自外出,未携带通讯工具,也未提前与家人或物业沟通晚归事宜。自身的疏忽,客观上说,是导致这起悲剧发生的主要原因。”
这话一出,下面立刻炸了锅!群情激愤!
“放屁!锁门还有理了?哪条法律规定晚上回来晚就活该冻死?”
“你们保安是摆设吗?值班打游戏还有理了?管理责任在哪里?”
“这是人说的话吗?把责任推给一个去世的老人!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无耻!推卸责任!”
冯进感到血液猛地往头上涌,他奋力挤到人群前面,对着王经理大声质问:“王经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规定要求锁门,难道配套的措施就是让保安在岗亭里玩游戏,对敲门求救的业主不理不睬吗?你们的管理责任在哪里?应急预案在哪里?人性化在哪里?难道锁上门就万事大吉,外面业主的死活就与你们无关了吗?”
王经理被问得有些狼狈,拿着喇叭的手晃了晃,强自镇定:“这位业主,你的心情我理解,非常理解!但我们要讲道理,要讲法律,讲责任的划分…意外是谁都不愿看到的,我们…”
“这不是意外!”人群里一位和大爷相熟的大妈哭喊着打断他,声音凄厉,“这是你们物业害的!老刘头多好一个人啊…平时见谁都笑呵呵的…就这么被你们关在外面活活冻死了…你们晚上睡得着觉吗?!”
场面一度失控,人们愤怒地向前拥挤,斥责声、哭喊声此起彼伏。王经理眼见无法收场,脸色发白,额头冒汗,只能再次祭出拖字诀和空头支票:“各位业主!请冷静!冷静一下!这件事我们一定会深入调查!并向上级公司详细汇报!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协助家属处理好老人的后事,让他入土为安…”
所谓的交代,最后很可能就是开除一个临时工,内部“深刻反省”,然后不了了之。
刘老爷子的追悼会那天,很多业主自发去了。冯进也去了。小小的悼念厅里挤满了人,气氛沉重。看着遗像上老人温和又略带腼腆的笑容,再想到他生命最后那个夜晚在寒风中的无助、孤独与冰冷,冯进心里堵得像压了块巨大的石头,喘不过气。
从殡仪馆回来,天色已晚,秋风萧瑟。冯进走到小区大门口,看着那扇厚重的、冰冷的铁门。此刻,它敞开着,那个年轻闯祸的保安小张不见了,换回了原来那个只知道听戏打盹的老保安。
但冯进觉得,这扇门,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那个冷漠、推诿、僵化而毫无人性的物业体系,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冰冷、更加坚固。
它不仅能锁住外面的世界,有时,也能冰冷地、彻底地,将一个老人的生路,轻而易举地锁死。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冯进裹紧了衣服,快步走进小区。他心里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刘老爷子的死,绝不会是这家物业公司管理下的最后一个悲剧。只要这种不作为、推诿和冷漠的文化不变,只要这套僵化的体系依旧运转,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刘老爷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决心,在他心中慢慢凝聚、沉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