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白,是一种能吞噬所有声音和温度的白。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剩下头顶LEd灯发出的、永恒不变的惨白光晕,以及空调系统低沉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嗡鸣。这种极致的安静和单调,本身就是一种酷刑,旨在磨损意志,撬开心理防线的裂缝。
梁芳依旧保持着那个无可挑剔的坐姿,背脊挺直,双手交叠置于桌面,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她自己知道,维持这个姿态需要耗费多大的心力。审查员A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但那种被无形目光注视的感觉却愈发强烈。墙壁、天花板、甚至桌面本身,都可能隐藏着高清摄像头和灵敏的拾音器。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呼吸频率的变化,甚至指尖无意识的颤动,都可能被放大分析。
她知道,博弈进入了最危险的阶段。对方不再迂回试探,而是直指核心——“样本LN-7”的转移是最高优先级,涉及“零号时间窗口”。这意味着李凡危在旦夕,也意味着对方即将对她这个“泄密风险”采取“断然措施”。时间,不再是她的朋友,而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但审计师的血液在她血管里冰冷地流淌。越是最危险的时刻,越需要绝对的冷静和精准的计算。愤怒和恐惧是奢侈品,她必须像处理一笔最复杂的坏账一样,剥离所有情绪,只关注核心目标:如何将最关键的信息送出去,并尽可能拖延时间。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复盘着被带入这里前每一个细节。他们没收了她的手机、笔记本电脑、所有电子设备。对她进行了严格的搜身。这个房间显然也经过了信号屏蔽处理。常规的通讯渠道已被完全切断。
但“渔夫”的警告和那份用生命换来的情报,让她早已准备了不止一条后路。最隐秘的一条,是她基于审计工作特性设计的——一种利用时间差和规则漏洞的“死信投递”。
这个方案的关键,在于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她的导师,审计署退休多年的副总审计长,陈明远。
陈老不仅是她的恩师,更是业内公认的、原则性极强且嗅觉极其敏锐的元老。退休后,他深居简出,但影响力犹在,且一直关注着某些积压多年的、涉及重大资金流向的悬案。更重要的是,陈老有一个保持了数十年的、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周三上午九点,他会亲自前往审计署档案资料中心,查阅最新的非涉密经济动态简报。这是他保持专业敏感度的方式,也成了梁芳计划中唯一可能的时间锚点。
而传递信息的方式,则隐藏在“合规”的表象之下。她之前多次“合规”查询“奥丁之眼”相关离岸架构时,利用一个极隐蔽的、她自己编写的脚本,在审计署内网的公共查询日志系统中,埋下了一串经过伪装的、看似是系统缓存错误的异常时间戳序列。这个序列本身毫无意义,但如果在特定时间点(比如每周三上午九点零五分),由特定Ip地址(陈老在资料中心使用的固定电脑Ip)触发一次对“奥丁之眼”某个特定空壳公司(“海螺国际控股”)的常规查询,这个脚本就会被激活。
激活后,脚本会从云端一个加密的、看似是普通学术论文备份的存储空间中,下载一个经过多重加密的数据包,并在查询结果返回页面的底层代码中,以注释的形式,嵌入一段经过编码的、指向真正情报存储位置的密钥索引。整个过程不会留下任何主动发送数据的记录,看起来就像是一次普通的查询触发了系统预存的缓存信息。而能注意到页面底层代码中这行无关紧要的注释,并识别出其编码规律的人,只有深知梁芳习惯和当前处境的陈老。
这是一个极其迂回、成功率渺茫的方案。它依赖于陈老保持习惯、注意到异常、并且有能力破解编码。但这是绝境中,梁芳唯一能想到的、可能避开全方位监控的微弱希望。
现在,是星期三吗?她已经被关在这里超过二十四小时,时间感已经模糊。只能赌一把!
她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默默计数,模拟着时间流逝。她必须让自己的生理状态保持平稳,不能流露出任何期待或焦虑的情绪。她调整呼吸,甚至刻意让肌肉微微放松,表现出一种长时间关押后的疲惫和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两小时。审讯室的门再次被打开。审查员A走了回来,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决绝表情。他身后跟着两名身穿不同制服、气场更加强硬的工作人员。
“梁芳女士,”A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根据初步审查结果和最新情况,现决定将你转移至指定地点,进行进一步调查。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转移?指定地点?梁芳的心猛地一沉。这绝不是普通的换地方审讯,这是要让她“消失”的前奏!他们的“断然措施”来了!“零号时间窗口”的临近,让他们不再有任何顾忌!
必须立刻触发“死信”!
就在两名工作人员上前,准备给她加戴戒具的瞬间,梁芳突然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疲惫、委屈和最后一丝倔强的复杂表情,声音略微提高,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
“审查员同志!我再次郑重声明!我的所有工作都是合规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查清‘海螺国际’与鼎坤集团之间那笔异常资金流向!如果你们认为有问题,可以立刻封存我办公室的所有资料,包括我上周三对‘海螺国际’股权结构的最新查询记录!一切以原始日志为准!”
她的语速稍快,重点清晰,尤其强调了“上周三”和“海螺国际”这两个关键词。在旁人听来,这不过是一个被冤枉者的激烈自辩。但在预设的语境下,这是激活信号的最后确认指令!她在告诉可能存在的监听者(她希望陈老能动用某种关系监听到这里的音频),密钥索引与“上周三”和“海螺国际”这两个要素绑定!同时,她故意提及“封存资料”,也是在变相提醒对方,证据可能被销毁,必须尽快行动!
A的眉头狠狠皱起,显然对她的“负隅顽抗”极为不满,厉声呵斥:“梁芳!你的问题你自己清楚!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带走!”
两名工作人员一左一右,毫不客气地将她从椅子上架起,冰冷的金属手铐“咔嚓”一声锁住了她的手腕。
梁芳没有再做无谓的挣扎,她顺从地低着头,被押着向门外走去。在踏出审讯室门口的刹那,她最后用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个惨白的房间。
信号,已经发出。棋子,已经落下。
现在,只能祈祷那位远在京城、白发苍苍的老人,还能保持着昔日的敏锐与锋芒,并且,愿意为了真相,再赌上一次他来之不易的平静晚年。
……
几乎在同一时间,首都北京,审计署大楼侧面一栋僻静的老干部活动中心内。
满头银发的陈明远,刚刚在资料中心的电脑前坐下,像过去的几十年一样,准备开始他每周的“功课”。他习惯性地打开内部系统,输入了自己的权限密码。
就在他准备点开经济动态简报的链接时,鼠标却鬼使神差地停顿了一下。他想起了一周前,他那位最得意、却也最让他担心的学生梁芳,在一次短暂的电话中,似乎无意间提了一句正在追查一个叫“海螺国际”的离岸公司,语气有些异样。当时他没太在意,但此刻,这个名字莫名地跳了出来。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让他改变了主意。他在查询栏里,输入了“海螺国际控股”。
页面正常显示,信息寥寥。陈老扶了扶老花镜,正准备关闭页面,目光却无意中扫向了浏览器底部状态栏一闪而过的、加载某个极小资源的提示。他微微一愣,出于资深审计人员的职业习惯,他随手点开了网页源代码页面。
密密麻麻的代码中,一行毫不起眼的注释,吸引了他的目光:
<!-- cache_Error_timestamp_Sequence: 0_REF_ocEAN_EYE_omEGA_LocK -->
一行看似系统自动生成的、关于缓存错误时间戳的注释。但“ocEAN_EYE”(海洋之眼)?“omEGA_LocK”(欧米伽锁)?这些词组合在一起,让陈明远的心脏猛地一跳!这绝不像随机的系统信息!
他猛地想起梁芳上次通话时那欲言又止的语气,想起最近系统内关于她被停职审查的模糊传闻,想起她一直在暗中追查的、与某个神秘跨国资本相关的旧案……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毫不迟疑,立刻拿起桌上的内部保密电话,接通了一位绝对可靠的老部下,语气急促而凝重:
“立刻来我这儿一趟!带上最高权限的离线解码设备!要快!出大事了!”
放下电话,陈明远看着屏幕上那行诡异的代码,苍老但锐利的眼眸中,爆发出多年未见的、如同鹰隼般的厉芒。
梁芳这丫头,怕是捅破天了!而这行代码,很可能就是她发出的、最后的求救信号!
他必须解开它!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