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烽火难熄读书灯
那张榜单掀起的波澜,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凶猛。
本以为这张《金穗榜》只是激励各县兴学务农的小手段,却不料它像一把烧红的刀,插进了旧秩序最深的伤口里。
并非来自抵制,而是源于狂热。
云阳县八里相争一牛,头破血流;蓝田乡三老为抢一个工科教习的名额,竟在县衙门口对骂三日。
但最棘手的一份急报,来自泾阳。
泾阳柳树沟,全村三百余户,竟无一人送子入学,金穗榜上,赫然空白。
村正上书,言辞恳切,只说谷雨后农忙,无暇他顾。
可巡行院的密探回报,真相是村中族老集结,于祠堂设“天怒坛”,日夜祷告,诅咒新学为“妖术”,称“粪溺秽物,天子贵胄避之不及,今竟令黔首亲之,此乃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我看那密报落款时间已是三日前,而今日便闻宫中传言陛下失踪……心头猛然一跳,如被冰水浇透。
墨鸢快步闯入,腰间佩刀未卸,雨水顺着她的斗篷滴落在地:“陛下昨夜子时离宫北上,轻车简从,看方向是往泾阳去了!”
他竟然亲自去了!
没有仪仗,没有大军,只身踏入这暗流汹涌之地!
我几乎能想象到那些旧族势力闻讯后,会如何布下天罗地网。
“备车!星夜追往泾阳!”我声音发紧,几乎是吼出来的。
谷雨后的第三场大雨,将关中平原浇得一片泥泞。
驰道上的车辙被雨水填平成了一条条浑浊的小河,车马深陷,寸步难行。
我弃了车,换上快马。
冰冷的雨水混着泥点抽打在脸上,生疼。
风裹挟着湿土的气息灌进衣领,指尖早已冻得麻木,唯有心火灼烧,催我疾驰。
沿途所见,皆是抢修堤坝的农夫,孩童背着破筐拾柴。
偶有驿站小吏欲阻我通行,见我腰间令牌,又默默退下。
我知道,不只是我在赶路——民心也在路上。
当我终于抵达柳树沟时,天色已近黄昏,雨势稍歇,但阴云仍如浓墨般压在天际。
村口黑压压地聚了数百人,男女老少,却无一人喧哗,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木然伫立在雨后的寒风里,目光齐齐投向一个方向。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心脏骤然缩紧。
田埂边,新开垦的火薯田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蹲在一只半人高的“功勋雾盘”边。
三月前,巡行院在各乡试点推广“功勋雾盘”,此为新学工部所制,专用于沤制人畜粪溺以为火薯田肥——凡使用满一年且亩产达标者,赐匾额一方。
原以为这类村庄绝不会接受,却不料此刻它就矗立在这片抗拒新政的土地中央,铁铸的底盘已被泥浆半掩,铜制导气管微微泛绿,像一头沉睡却仍在呼吸的青铜兽。
那袭再熟悉不过的玄黑深衣,此刻下摆已溅满泥浆,他头未戴冠,一头乌发被雨水打湿,几缕湿黏地贴在额前。
帝王的威仪荡然无存,却多了一份令人心悸的悍然。
他手里竟拿着一只粗陶勺,正在亲自搅动雾盘里那泛着恶臭的粪液。
他身旁,柳树沟的村正与几位族老跪在泥地里,抖如筛糠,头几乎要埋进地里去。
只听嬴政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雨后潮湿的空气,清晰如钟磬:“你们说此物污秽,可它养出的火薯,能救活全村人的性命。你们说新学逆天,可它教出的孩子,能算清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你们告诉朕——到底什么才是洁净,什么才是污秽?什么才是顺天,什么才是逆天?”
人群死寂。
唯有雨水从茅草屋檐滴落,砸在泥洼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一声声迟钝的心跳。
我悄然立于人群之后,没有上前。
我看到轲生正带着几个巡行院的学生,低声指挥着村民将一只只“惠民匣”分发到户。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颤抖着双手捧过木匣,打开看到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火薯饼和一小包晶莹的盐粒,浑浊的老泪瞬间滚落。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朝着嬴政的方向放声痛哭:“先帝爷那会儿,我饿死了三个娃啊……如今这世道,天子爷,天子爷竟亲手给咱搅粪……”
哭声像一道口子,瞬间撕裂了死寂。
压抑的抽泣声、惊恐的议论声、孩童的呢喃声,交织成一片。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从我身后驰来,墨鸢翻身下马。
原来她日夜兼程,竟比我还早半个时辰到达。
当她看清田埂上的景象时,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但随即,她二话不说,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冲了过去。
她没有行礼,没有惊呼,只是走到嬴政身后,利落地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干爽的麻布外袍,一把覆在他肩上。
然后,她从随身的皮囊里取出一只新式的双层滤瓮,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一瓢恶臭的粪液倒入。
“陛下请看,”她声音清脆,毫无扭捏,“这是新制的‘隔臭滤瓮’,上层放了活性炭与细沙,能滤去大半臭气,下层出的肥水,肥力不减,还不脏手。”
她动作娴熟,一边说一边操作,不过片刻,一股相对清澈的液体便从滤瓮下层流出,那股刺鼻的恶臭果然淡了许多。
嬴政竟任由她摆布,饶有兴致地看着,还伸手指了指那滤瓮:“这东西若是量产,三个月内,能在关中几县铺开?”
我看着这一幕,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这不是一场危机,这是一场最盛大、最无可辩驳的宣讲。
李斯是次日清晨才狼狈赶到的。
他看着村中已然热火朝天分发农具、学习使用雾盘的景象,再看看一身泥泞却神采奕奕的嬴政,脸上忧色不减:“陛下,您这么做……虽说收了一时民心,可终究有损天子威仪啊。臣昨夜接到消息,宗正卿联合了三十六位族老,在朝中放话,说‘天子执秽器,社稷必不祥’!”
我闻言,端起一碗村民送来的热米汤,吹了吹气,冷笑道:“丞相想错了。他们怕的不是陛下损了威仪,是怕百姓从此不再敬畏他们那个‘礼’字。当百姓发现,天子愿意为他们踏入泥泞,而那些满口礼法的贵族只会高高在上时,他们会信谁?”
当夜,我请嬴政移驾村中祠堂。
那座曾用来诅咒新政的“天怒坛”已经被村民自发拆毁,碎木狼藉。
我命人点起四盏油灯,将墨鸢连夜绘制的“肥效对比图”投影在斑驳的墙壁上——一边是传统耕作下干瘪的麦穗,一边是施用沤肥后饱满的火薯。
我又让轲生带了几个刚入学一日的孩童上台,奶声奶气地背诵我编的火薯种植口诀。
“深耕、轮作、施沤肥!亩产千斤不是梦!”
嬴政就静静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听着那稚嫩却充满力量的童音在古老的祠堂中回荡。
当最后一个孩子背完,他忽然缓缓闭上了眼,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挺直的脊背,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三日后,我正式下令,将“柳树沟”更名为“启明里”,并在村口立起一座石碑,亲笔撰写碑文:“始皇三百二十四年,帝亲验雾盘于泥泽,见稼穑之本,察民生之苦。民始信,新法非逆天,乃顺生也。”
我还命巡行院将此事编为《信风十二案》的首篇,配上一幅最生动的插图——玄衣天子蹲于田埂,手持陶勺,身后孩童伸颈围观,眼中满是好奇与崇拜。
李斯看着那图样,抚须长叹:“这图要是传到六国故地,那些旧贵族说的什么‘礼崩乐坏’,怕是自己先站不住脚了。”
我摇了摇头,眼中锋芒一闪:“还不够。要让他们连辩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归程的马车上,雨过天晴,田野间弥漫着清新的气息,泥土与嫩芽的芬芳随风涌入车厢。
嬴政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许久。
马蹄踏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马车驶过一片祖坟地界,几户人家正在清扫墓碑,准备春祀。
嬴政望着那香火袅袅,忽然道:“再过一个月,就是夏祭了。”
我点头:“按惯例,宗正要率族人告天祈年……可如今,他们的田里有没有雾盘,比牌位灵不灵更重要了。”
他睁开眼,望向窗外一望无垠的阡陌,低声道:“墙拆了,路才能通。朕不怕他们骂朕是暴君,只怕他们装聋作哑,让天下人都跟着他们一起做梦。”
我忽然明白,这位千古一帝,早已不再仅仅是为了江山稳固而战。
他也在为自己,为他超越时代的构想,争一个能够被理解、被追随的时代。
车轮滚滚向前,咸阳城巍峨的轮廓已然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