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察远方署里,铜兽炉上的烛火一跳一跳的,把我案几上那本《三郡考成总簿》映得泛出诡异的暗红色光泽。我的指尖划过一排排朱批数字,原本还算平稳的呼吸,渐渐凝滞,胸口像堵了团湿棉花。
那道底线?呵呵,早就被那些人的贪欲碾成粉末,随风飘散了!
琅琊那边报上来铁器售罄八百具,可实际库存还剩一千二百具;蜀郡盐利翻倍,但边军军饷却拖欠了整整三个月没发! 程素娥站在屏风前,声音冷得像刀子削竹,更荒唐的是,有个县令居然把老百姓预付的定金直接算作盈余,反过来向户部请功要赏钱!
她地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拍在案上,气得声音都在抖:这是琅琊交上来的季度考成——账目做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漂亮极了!可民间铁铺全关门歇业,农夫拿着钱买不到犁头!官市口口声声说卖光了,私仓里却堆满了新铸的犁铧,就等着涨价再偷偷放出来!
我死死盯着那串串冰冷的数字,心头一阵阵发冷。
不是他们不会做账,是太会做账了。
这帮人,用纸笔杀人,比真刀真剑还要快,还要狠!
两个月前,我还天真地以为,改革最难的是打破豪族垄断。现在才明白,真正的深渊,在制度落地之后——当权力下放、利益重新分配,那些曾经举着为民请命旗帜的家伙,转眼就变成了新的掠食者,吃相一个比一个难看。
盐铁官营本是为了救民于水火,如今倒好,竟成了某些人盘剥百姓的新皮鞭!
当初设计产、运、销三分离,就是为了互相制衡——产地归匠作府监督生产,运输由戍卒押送,销售设官市直营。三环互不统属,本该彼此监督。
可现实呢?产地虚报产量,运输勾结私商,销售谎报销量。三方串通一气,共同吞噬国家利益,然后还能拿着绩效达标的成绩单,光明正大地瓜分红利!
最讽刺的是,《季度考成簿》这玩意儿,还是我亲手创造出来的!如今却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成了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护身符!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怒火。
不,这不算失败,这是改革必然要经历的阵痛。
任何新政推行,都会催生出新型的腐败。关键在于,我们能不能跑得比这些蛀虫更快,在他们把根基啃空之前,先一步把他们揪出来!
召樊哙。我睁开眼,声音恢复了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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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还没亮透(寅时),樊哙就一身戎装、带着渭北的泥泞闯了进来。他双眼布满血丝,一看就是连夜赶路回来的。
末将在陇西查到一笔糊涂账!他嗓子沙哑得厉害,上个月官盐记录售出三千斤,百姓手里的购买凭证都齐全,可军营领盐的册子上,只登记了五百斤入库!将士们还以为朝廷又断供了,差点……差点闹出哗变!
我缓缓展开手边另一份密报,声音低沉:不止这一处。南阳铁器案里,有七个消费者一次性买了三十具犁铧,全都登记成自耕农。一查,你猜怎么着?全是当地县丞的远房亲戚!
他们这吃相……也太难看了!樊哙气得咬紧了后槽牙。
不是难看,是在试探。我冷笑,他们在试探我的底线,看我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一边给我送漂亮的成绩单,一边把老百姓往死里逼。等到民怨沸腾,就把所有屎盆子都扣到头上,逼陛下罢免我来平息众怒。
帐内一时陷入死寂。
这时,阿芜脚步轻轻地走进来,递上一封密信:黑冰台的细作回报,卓家那个阴魂不散的少主,已经在咸阳暗中集结旧部,准备联名上书,控诉我们官营败政,民生凋敝
我反而笑了。
来得正好。
传我的命令——从今天起,暂停所有考成奖励的发放!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大家都愕然地看着我。
不但要停发,还要彻底清查过去三个月所有的账目!凡是涉及虚报造假的人,不论官职高低,一律革职查办,抄没家产!我的声音斩钉截铁。
樊哙瞪大了眼睛:娘娘!这……这动静太大,怕是要激起大乱子啊!
乱?就让他们乱!霍地站起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我们建立察远方署,不是为了听这些阿谀奉承的好听话的!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清楚——到底是谁在拼了命地维持秩序,又是谁躲在漂亮的账本后面,吸食民脂民膏!
三天后,我在咸阳宫外,搭起了一座特殊的对账台。
三丈高的台子,用青布做帷幕,两边悬挂着三郡的实物账册和百姓的购货凭证。台前摆满了铁犁、盐袋、秤砣、算盘……布置得跟热闹的市井集市一模一样。
老百姓可以自由上前,核对自己手里的票据有没有被官方记录在案;如果发现对不上,当场就能登记作证。
第一天,只有十几个人好奇地围观。
第二天,人群就挤到了渭水桥头,黑压压一片。
到了第三天,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农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台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破旧不堪的盐票:官……官家说盐早就卖完了,可俺家这张票,是上个月才买的呀!你们……你们给查查,是不是被哪个天杀的冒领了?
查!
必须一查到底!
结果让人窒息:仅仅琅琊一个地方,就有四百多张有效的票据没有被录入系统,总价值高达黄金六十斤!这些凭空消失的商品,全被地方官吏偷偷转进了私仓,高价倒卖给了不法商贩。
更有一个心理崩溃的小吏招供:上级命令他们调平数据,如果实际销量低于配额,就伪造凭证充数;如果高于配额,就压着不报,留作后备资源灵活操作。
我当即将这个小吏枷锁示众,宣判流放北疆修渠三年,并责令他所在县的县令自缚来咸阳请罪。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朝野上下为之震动。
李斯连夜赶来求见,忧心忡忡:娘娘此举固然大快人心,正气凛然,但牵连实在太广。如果全面清算,老臣恐怕……会导致地方政务瘫痪啊。
那就换人顶上。我的态度没有丝毫动摇,宁可暂时停摆,也绝不能再让这些毒瘤继续生长,腐蚀国家的根基!
我取出一份名单——这是黑冰台多年来暗中积累的清廉官吏档案。从今天起,正式启用察远巡察使制度。每个郡派驻两人,直接隶属察远方署,不受地方任何节制。一人专门负责查账,一人带领少量兵卒保障安全,两人互相监督,定期轮换岗位。
另外,全面推行双轨记账法:官市每完成一笔交易,必须同时在纸质账册和石板底稿上登记,月底将石板原稿封存,直接送到京城复核。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擅自修改。
最后一条——设立百姓揭弊奖。凡是举报贪腐查证属实的,奖励追缴赃款总额的十分之一。允许匿名举报,可以通过黑冰台的秘密渠道投递。
李斯听完我这三条措施,沉默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娘娘,您这……已非简单的新政,这是在重塑大秦的吏治根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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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风暴并未因此停息。
第七天深夜,阿芜脸色煞白,疾奔而入:娘娘!不好了!樊……樊将军遇刺!
我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
赶到军营时,樊哙已经包扎完毕,左臂缠满了渗着血迹的白布,脸色苍白如纸。见到我进来,他还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被我一把按住。
说,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冷得能结冰。
有人假传军令,骗我去渭北点验新兵。途中遭遇伏击,十二名贴身亲卫……全部战死。他咬着牙,眼眶通红,刺客用的是制式秦弩,箭簇上还刻着工坊编号——属于匠作府第三冶炼坊!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到了谷底。
匠作府……那是公输衍的地盘。
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行刺,而是一次精准无比的政治嫁祸!
如果樊哙真的死在匠作府制造的兵器之下,我和公输衍之间的矛盾将彻底公开化、白热化,到时候嬴政不得不介入裁决。而眼下新政推行的舆情还不稳定,稍有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前功尽弃!
所有箭矢原地封存,严禁外泄消息。我沉声下令,另外,立刻提审当天传令的士兵!
审讯持续了整整一夜。
那个传令兵起初还嘴硬,坚称是奉命行事,但在确凿的证据面前终于崩溃——他收受了五十金的巨额贿赂,伪造了调兵的印信和命令。
顺着他这根藤,我们摸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司库小吏,再往上查,幕后黑手竟然是被我打压下去的卓氏,安插在兵部多年的一个暗桩!
至此,整个阴谋清晰地浮出水面:
卓氏联合那些地方贪官,故意制造账目混乱,诱使我发动大规模清洗;同时刺杀我这个推行新政的核心将领,激化朝堂矛盾;最终目的,就是借皇帝之手,废除盐铁官营,恢复对他们有利的旧制度。
真是步步为营,狠辣至极!
但他们不知道,我早就防着这一手了。
早在推行新政之初,我就秘密命令阿芜,暗中收集各地官员亲属的产业情况、资金往来、社交圈子,形成了一套独立的影子账本系统。现在拿出来和明面上的账本一对照,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无所遁形。
第十天,我将一份《三郡贪腐连坐图》直接呈送到了嬴政面前——那是一幅长达三丈的丝帛地图,上面红线纵横交错,将七十一名涉案官员像蜘蛛网一样串联起来。每一个节点都清晰标注着姓名、职务、具体罪行、证据编号……触目惊心!
嬴政盯着这幅图,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我手心都开始冒汗,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爱卿所奏,桩桩件件,都可属实?
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我跪得笔直,声音坚定。
他猛地拔出佩剑,一声斩下了案几的一角,传朕诏令:凡图中所列之人,即刻收押,严审定罪!株连者,依律处置;有悔过自首者,可视情况减等发落!
圣旨一下,如同雷霆万钧,再无挽回余地。
短短三天之内,十七名郡守被罢免,三十八名县令下了大狱,五个参与其中的大家族被抄没家产。与此同时,三十名早已考察好的清廉干练之士被火速提拔为临时主官,接管各地政务,确保不乱。
百姓们欢欣鼓舞,将这一天称为洗账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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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末,我再次把自己关在井库(我的秘密办公室)里,重新起草《月见九算策》的修订版。
灯火摇曳,我执笔的手很稳,但心境却和当初第一次写它时,截然不同了。
当初的我,多少还有些天真,以为只要制度设计得足够严密,就能防患于未然;
如今我才真正明白,制度只是骨架,真正能支撑它有效运转的,是持续不断、永不松懈的斗争意志,是对腐败零容忍的决心。
我在原版策略的基础上,郑重增补了三条:
其六:设立察远巡察使制度,独立行使审计监督权,垂直管理,五年一轮换,且不得回原籍任职;
其七:全面推行双轨记账法,纸质账册与不易篡改的石板底稿并行,从源头杜绝数据造假;
其八:建立百姓揭弊奖励制度,鼓励民众参与监督,严格保护匿名举报者,并给予重奖激励。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推开窗户,向外远望。
夜色浓重如墨,但咸阳的街头巷尾,已经有点点灯火零星亮起,像黑暗中孕育的希望。
我心里很清楚,这场战争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卓氏绝不会善罢甘休,公输衍肯定还在暗处窥视等待机会,朝中更有无数双眼睛在沉默地观望。
但我也同样坚信,只要账本能被普通老百姓看懂,只要正义还有途径能被普通人伸张,
那么,就算眼前的黑暗再深再浓,也终究会等到破晓天明的那一刻。
明天,我就要亲自启程,去巡视河内郡。
带着这份刚刚修订好的章程,带着那些被新政拯救过的百姓的殷切期盼,也带着心中那把——为公平正义而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算盘之火。
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改革,从来不是依靠某一次漂亮的胜利,而是依靠无数次跌倒又爬起、面对黑暗永不退缩的坚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