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大地要复苏,从来都不是靠嘴皮子说说就行的。
它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种子,是滋润的水,还有深埋在泥土下面那份沉得住气的耐心。
三天前,当嬴政金口玉言,定下验图使团这个命令的时候,好家伙,整个咸阳宫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住了!
那些大臣们一个个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错愕之后就是嗡嗡嗡的窃窃私语,无数道目光——有敬畏的,有嫉恨的,有探究的——全都落在我身上,盯得我后背发毛。
可我呢,就像一尊玉像似的,纹丝不动,连眼角余光都懒得给那些手握大权的男人们。
我没有趁机邀功,更没有向嬴政讨要什么赏赐。
廷议一散,我就直接回了府邸,下令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程素娥冷着一张脸,把那些想来探听虚实、或者攀附示好的车马全都挡在了门外。这丫头现在越来越有我的风范了,板起脸来还挺唬人的。
一时间,姜氏弄险邀宠,事后心虚的流言,传得比春天里的柳絮还要漫天飞舞,烦死个人。
但我压根没放在心上,随他们说去。
真正的战场,早就从金銮殿转移到了我这间小小的书房里啦!
程素娥按照我的吩咐,把农政司库房里那些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边关驿报,一车一车地往我这里搬。
那些蒙着厚厚灰尘的竹简和泛黄的帛书,散发着一股子陈旧的霉味,闻着有点呛鼻子,可在我眼里,这些都是最珍贵的宝藏啊!
按月份、部落、气候,分门别类。我就下了这么一道简单的命令。
程素娥虽然心里有疑惑,但还是执行得一丝不苟,这丫头做事就是让人放心。
而苏禾,我这个最得力的助手,则趴在另一边的长案上,借着窗纸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笔走如飞地忙碌着。
她的任务更艰巨——要用三种不同的胡语,对照标注那些驿报中反复出现的地名、山川、河流。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我心里暖暖的。
女君您看,苏禾指着一片竹简,声音里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这个词,在十年前陇西戍卒的口述记录里,还被叫做呢。但近三年的驿报中,它分裂成了大月氏小月氏两个称呼,好像他们占据的草场也发生了变化。
我心里微微一动,赶紧凑过去仔细看。
那些简陋的墨迹,潦草的笔画,在别人眼里可能一文不值,但在我眼中却胜过任何华美的辞赋!
语言的流变,正是迁徙、征服与战争留下的最无声、却也最确凿的证据啊。
变成了,一个强大的部落分裂成两个,这背后得有多少次血腥的冲突,多少个被吞并的小部落啊?想想就让人唏嘘。
另起一册,就叫《西域言语志》。我沉声说道,目光变得深远,把所有这类变迁,都一一记录在案。
苏禾领命,取来新的空白帛卷。在她研墨的时候,我悄悄提起笔,在没人能看见的扉页背面,用小篆写下了一行字:未来帝国的第一本方言辞典。嘿嘿,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第四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呢,阿芜娇小的身影就像夜枭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府中。
她带回来的消息,印证了我的预料。
祝商那个总喜欢把天意挂在嘴边的太卜,果然没闲着。
他已经在南郊祭坛焚香祷告,大张旗鼓地搞起了什么之术,宣称观测到了荧惑守心的凶相,直接说西行是逆天而为,肯定会遭大祸。
更过分的是,他已经串联了好几位宗室老臣,准备联名上书,请求嬴政收回成命。
另一条消息则更让我觉得好笑。
匠作府的令丞公输衍,那位以机关术闻名于世的巨子后人,竟然亲自登门拜访了早就不过问世事的申屠翁,拐弯抹角地打听那份《禹贡》残简的来历,言语间满是试探,好像认定那残简背后还藏着什么更精妙的机关图谱似的。
我听完,忍不住冷笑出声。
一个诉诸鬼神,一个迷信秘术。
他们争的是虚无缥缈的天道,抢的是子虚乌有的图谱,却唯独没有一个人,真正在意那些即将踏上征途的使团成员能不能活着回来。
他们根本不懂,决定远征成败的,从来不是星宿的位置,也不是什么上古的机关,而是实实在在的风向、水源和人心啊!
当天晚上,我把苏禾一个人叫到密室。
明天,你以译语学童的身份,去一趟匠作府。我递给她一枚不起眼的木牌,那是丞相府的通行凭证,他们正在为使团打造一种新的,船上肯定会刻一些从胡商那里学来的祈福铭文。你的任务就是去抄录这些铭文。
苏禾冰雪聪明,立刻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女君的意思是......
记住,我打断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只问风向,不问船型。你要装作对那些胡人的神灵和祭祀风俗特别感兴趣,缠着那些老工匠,问他们这些铭文和风、和沙暴、和季节的关系。其他的,一概不知,一概不问。
婢子明白了。她用力点头,把木牌小心翼翼地收进袖子里。
在她转身要离开的时候,我又叫住她,塞给她一卷用油布包好的羊皮纸。
这个,伪装成一位阵亡在河西的校尉临终前的遗稿,找个合适的时机不经意地拿出来。
苏禾展开一角,看见上面画着奇怪的箭头和曲线,标注着春、夏、秋、冬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符号。
这其实就是根据我前世记忆和今生收集到的驿报信息,整理出来的简易版季风周期表。希望这些现代知识能用古代人能理解的方式帮到他们。
第五天廷议的时候,果然又起风波了。
丞相冯去疾第一个站出来,言辞恳切地奏请暂缓西调屯田军的计划,理由是粮草还没准备充足,民心也不安定。
他身后,几位宗室老臣随声附和,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天意示警,明显是受了祝商的影响。
一时间,大殿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空气都好像变重了。
嬴政高高坐在王座上,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他没理会冯去疾,锐利的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我身上。
姜氏,他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既然说风能载舟,也能覆舟。那今天,你何不教教朕,怎么顺风而行?
这已经不是试探了,简直是最后通牒!
我要是不能给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可能白费,验图使团这件事,恐怕就要泡汤了。
我俯身,叩首,动作从容不迫,其实心里在打鼓。
然后,我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竹简,双手奉上,由内侍呈到嬴政案前。
陛下,这不是臣妾写的。我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中,这是臣妾整理河西驿报时,无意中发现的一段老兵口诀,他们代代相传,用来横渡大漠。上面写着:九月北风起,楼兰船易渡。春来南风急,归程避沙丘。
嬴政拿起竹简,只扫了一眼,指尖就开始无意识地轻轻敲击光滑的简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我继续说:大漠的风,四季不同,自有它的规律。就像农民看天时决定耕种,牧民逐水草决定迁徙。臣妾觉得,与其听信那些虚妄之言,不如相信这些用性命换来的经验。如果陛下允许,臣妾愿意以这类民谚、口诀为基础,汇编一部《四时行军风物志》,把各地的风物、气候、民俗都收录进去,供使团参考。
我的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斯立刻接话:陛下,姜氏这个建议,正符合古制观风问俗的意思。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了解西域风物,也是知彼的策略。
嬴政的指尖停住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我灵魂深处的秘密。
我知道,他要的从来不是一本书,也不是一句口诀。
他要的,是一个能堵住众人之口,能让他把这场豪赌进行下去的,看起来古老、实际上合理的。
他终于点头,吐出了一个字。
七天后,验图使团的最终名单终于出炉了。
太卜署三人,匠作府三人,丞相府三人,另外还有熟悉地形的戍边校尉两名,以及通晓胡语的译语士五人。
我的名字,不在里面。
我本来也没打算西行。我的战场,在咸阳。
但在那份名单的末尾,籍贯、职名之间拥挤的缝隙里,我用极小的笔迹,悄悄添上了一行字:随行书记官一名,掌风土记录。
书记官的名字,是苏禾。
名单送去给嬴政审阅的时候,程素娥看着那份副本,满脸不解:女君,您费了这么多心思,为什么非要让苏禾姑娘去冒这个险?她......
我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渐渐破晓的天光,低声说:因为,使团里只有她知道,恒河不是黄河,而骆驼,永远比马更能耐渴。
真正的地图,从来不在咸阳宫的华美帛卷上。
它就在那些即将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每一个坚实的脚步里。
使团出发的前一晚,我独自一人坐在冰冷彻骨的冰井库深处。
这里是宫中最隐秘的地方,常年封存着冬天采来的坚冰,供夏天使用。
昏黄的灯火下,我把最后一份用油布包裹的手稿,小心翼翼地封进一个干燥的陶瓮里。
手稿的封面上,写着《全球洋流与季风规律·补遗》。
我还在旁边附上了一行小字:仅限继任者开启。
苏禾一身行装,跪坐在我身边,火光把她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她看着我封存那份手稿,终于忍不住低声问:女君,如果......如果他们都死在了路上呢?
我封泥的手微微一顿。
这个问题,太沉重,也太现实了。
我沉默了很久,才从腰间解下一枚最普通的铜符,上面只刻了一个古朴的字。
我把它塞进苏禾的腰带夹层里,那是最不容易被搜查到,也最不容易遗失的地方。
如果你活着回来,我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就把这枚铜符,交给下一个走出玉门关的人。
她的眼中瞬间泪光闪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把那枚带着我体温的铜符按得更紧了一些。
我站起身,吹灭了灯烛。
黑暗笼罩了一切,耳边却仿佛响起了两千年后,那些伟大的航海家们在风暴中相互鼓劲的低语。
这一夜,我不为她设宴,不为她壮行,只在她即将融入夜色之前,贴着她的耳朵,送了她一句没人能懂的箴言。
记住,风不会说谎,但人会。
苏禾的身影消失在浓稠的夜幕里。
第二天,使团车马浩浩荡荡,在全城瞩目下西出咸阳。
我送他们到城门,望断了车马扬起的滚滚烟尘,直到那条黄色的土龙彻底消失在天际线的尽头。
咸阳城,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然而,我却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悄酝酿。
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不仅仅是尘埃落定后的安宁,更有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沉闷与压抑,压得人心里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