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字条,指尖触到竹纸边缘的毛糙。
上面是巡行院特有的暗语,寥寥数行,却如寒冰刺骨。
关中三十六族,竟未死心。
他们暗中出资,在渭水以北的十余个县,雇佣巫祝设立“天怒坛”。
每逢朔望之夜,便聚众焚烧黄纸,披头散发地哭嚎,声称“赤壤堂主妇夜梦血土,乃亡国之兆”。
更有甚者,竟潜入新开垦的火薯田头,偷偷插上削尖的桃木符,上书血字:“妖粮断根”!
他们这是要将我钉死在“妖妇”的十字架上。
我没有立刻下令派人抓捕,而是翻开了那本厚重的《民情汇抄》。
冰冷的怒火在我胸中燃烧,头脑却愈发清明。
我逐条比对着谣言最盛的村社名录与少府监的田亩册。
很快,一个清晰的脉络浮现在我眼前。
凡是激烈抵制雾盘之地,无一例外,皆是旧井田制残余最深、宗族势力最强、隶农依附关系最重的村落。
我瞬间明悟。
百姓非不信新政之利,而是惧怕失去主家庇护后的未知。
对他们而言,宗族长老既是压迫者,也是数百年来唯一的保护伞。
一旦脱离宗族,他们便会沦为无根的流民。
这恐惧,远比一两石的增产来得真切。
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愚民,而是那些借愚民之口发声,企图维护旧日特权的既得利益者。
用官府的文书去驳斥谣言,只会让他们觉得是朝廷心虚,是强权压人。
这一次,我要换一种打法。
“墨鸢。”我唤道。
角落里,那个总是在擦拭机括零件的女子抬起头,眼中闪着纯粹的技术光芒。
“我要一百具‘便携雾盘’。”我言简意赅,“不要地窖式,要陶瓮式,缩小,三五户人家便可置于院中,沤制菜叶杂草为肥。”
墨鸢没有问为什么,只点点头:“三日可成。”
接着,我看向另一侧正在整理行装的轲生。
他和他那二十名巡行院的优等生,是我手中最锋利的矛。
“轲生。”
“在,大司成!”他挺直了胸膛,眼中是淬炼过的钢铁意志。
“你们每人背上一袋火薯种,一口小雾盘,以‘皇恩巡赐’之名,深入谣言最烈的泾阳、云阳两县。”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叮嘱,“记住,不许说‘这是圣上赏的’,要说‘这是隔壁县吃胖了的乡亲捎来的’。也别跟他们讲什么大道理,就住在村里,自己沤肥,自己种地,自己开火做饭。”
人心最易抗拒官威,却最难抵挡近邻活生生的例子。
一句“隔壁村的王二狗家都吃上白面馒头了”,胜过十篇丞相的告天下书。
七日后,第一份用信鸽加急送回的《信风快报》摆在了我的案头。
云阳县,柳树沟村。
领队的学生在报告中写道:老农赵满囤起初如临大敌,将他们堵在村口,骂他们是“引来天罚的灾星”。
当夜,赵满囤的小孙子突发急症,上吐下泻,几近脱水,村里巫医束手无策。
危急关头,我的学生记起我曾讲过的急救知识,果断用便携雾盘沤出的草木灰滤水,兑入少量盐糖,撬开孩子的嘴强行灌下。
半个时辰后,血痢竟奇迹般止住了。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一夜未眠、双眼通红的赵满囤亲自扛着三筐烂菜叶和牲口粪,颤颤巍巍地走到学生们的驻地前,声音嘶哑地问:“这……这黑瓮,真能把这些……变成肥?”
三日后,在全村人复杂的注视下,柳树沟的第一垄火薯下种。
又五日,邻村的人闻讯前来探看。
他们没看到什么神迹,只看到赵满囤家的灶台烟囱里,飘出了久违的浓郁薯香。
一个妇人当场就哭了,抽泣着说:“俺家娃……快半年没闻过这么香的饭味了。”
谣言止于“甜”者。那香甜的气味,是比任何辩解都有力的武器。
我将快报呈送至咸阳宫。
嬴政看完,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泛起一丝笑意,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你这招釜底抽薪,比李斯连坐的严刑峻法,管用十倍。”
他提起朱笔,当即在奏报背面批红:“着少府监即刻拨款千金,扩产此物。此非‘妖盘’,乃‘惠民匣’也!每匣附火薯饼两枚、耕作图一卷,赐予乡野。”
一旁的李斯躬身进言:“陛下,如此一来,恐有奸猾贵族冒领,囤积居奇,转手倒卖,反而乱了市价。”
我摇了摇头,接口道:“丞相勿忧。不妨让他们倒卖。一个冒领的贵族,等于替我们多养了一个传话人。他为了卖出高价,必然会把火薯的好处吹得天花乱坠。一枚火薯饼,换一句街头巷尾的‘这东西真顶饿’,值。”
嬴政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沉吟不语。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久,他忽然开口,一锤定音:
“朕要亲去一趟渭北。”
李斯大惊失色,当场跪倒:“陛下,万万不可!渭北民心未附,盗匪横行,龙体安危……”
我却瞬间明白了嬴政的心意。
帝王亲履泥田,比万言策论更撼人心。
他要用自己的双脚,去踩实我为他描绘的帝国根基。
子夜,赤壤堂的灯火依旧。
我摊开轲生刚送回的第二份《教旅旬报》,在末页的角落,看到他用小字添了一行记述:“柳树沟孩童已自编童谣:‘黑瓮嗡嗡响,奶奶不烧香;锅里薯粥滚,爹爹不逃荒。’”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胸口那股郁结之气,终于化作了暖流。
就在这时,檐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直冲赤壤堂而来。
苏禾几乎是撞开门奔了进来,气息急促:“大司成,不好了!陛下……陛下已于半个时辰前启驾,未带仪仗,只率百骑玄甲卫,直扑泾阳县!”
我猛地起身,心头剧震——他竟不告而行!
可转念一想,我便懂了。
这正是他嬴政最狠、也最高明的一招。
他要以九五之尊,亲自蹲在泾阳县的泥地里,为天下人舀起第一勺粪水。
到那时,天下还有谁,敢说此术为“贱”?
烛火在我眼前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这一局,我们不止要赢民心,还要让民心长出牙齿,去撕碎那些盘踞在帝国肌体上的腐肉。
“笔来!”
我抓过毛笔,在一张干净的竹简上疾书:“命墨鸢,携所有改良雾盘图纸,即刻备车追驾。另,传信轲生,于泾阳左近,不惜一切代价,确保陛下安全!”
然而,当我带着图纸冲出赤壤堂,准备星夜追赶之时,一阵冰冷的雨丝却毫无征兆地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抬头望去,方才还星月皎洁的夜空,此刻已是乌云密布。
天色,骤然阴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