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老狼杜衡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着“观土色辨肥瘠”时,我表面在认真听讲,心里早就开了小差——他那套理论跟我实验室的土壤检测报告比起来,简直像小学生作文跟博士论文的差距。不过眼下,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第五天下午,阳光烈得能把人晒出油来。我特意挑了最热的时候,把姜禾和几个手脚最麻利、嘴巴最严实的妇人叫到晒场西北角那个通风最好的棚子下。这里离杜衡讲课的地方足够远,说话不怕被听见。
“姐妹们,来大活了!”我指着地上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麻线,这些麻线散发着植物纤维特有的淡淡草腥味,摸上去还有些扎手,“咱们要编一种全新的麻袋。”
具体要求我说得清清楚楚:袋口必须用双股麻线反复缠绕加固,要结实到能吊起个百八十斤壮汉都不带变形的;袋身则要用黑、褐、黄三种颜色的麻线,按照我画在木板上的复杂图样,织出特定的回字形暗纹。
表面上的理由冠冕堂皇:“这是为了分装不同等级的薯种,优等、中等、次等得分清楚,免得搞混了。”但我心里门儿清——这特么就是我特制的“钓鱼麻袋”!专门用来钓那些藏在暗处的小鱼小虾!
姜禾这姑娘确实手巧,十指翻飞得像在跳舞,第一个就织出了七分像的纹路。我拿过来仔细端详,心里咯噔一下——这纹路巧得过分了,跟我前天“心血来潮”教给杜衡的那个防伪标记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面上不动声色,还笑眯眯地夸了句:“姜禾手艺真不错,这纹路织得漂亮!”但转身离开时,嘴角瞬间垮了下来。不对劲,很不对劲。
深夜,营帐里的油灯噼啪作响,灯油都快烧干了。帘子被悄悄掀开一条缝,姜禾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闪了进来,塞给我一个故意扯破了口的麻袋,声音抖得跟摸了电门似的:“姐、姐姐你看这个!”她指着袋口那圈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双股线。
我的心跳莫名加快,就着油灯那点可怜的光,小心翼翼地开始拆解那圈麻线。麻线粗糙的纤维刮得指尖生疼,但我顾不上了——果然,在两股麻线紧紧缠绕的内芯里,居然藏着根细如发丝、几乎看不见的桑皮纸条!
我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纸条薄得透明,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两个用墨点出的圆点,以及一道歪歪扭扭的倾斜短划。
这记号我可太熟了!正是杜衡前两天讲解“节气码”时,用来代表“小满,急讯”的符号!
一股凉气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这感觉就像在实验室里突然发现培养皿被人投了毒——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用我亲手建立的流水线当传讯工具!那头老狼,果然没这么老实!
第二天一大早,我故意把巡视的第一站定在西仓旁边的织坊。阳光刚照进院子,织工们正忙得热火朝天,梭子在麻线间穿梭的声音嗡嗡作响。
我径直走到姜禾面前,拎起她刚刚编好的一只新麻袋,突然脸色一沉,声音拔高八度:“姜禾!谁让你自作主张乱改纹路的?”说着把麻袋狠狠摔在地上,溅起一阵灰尘,“这批袋子关系到薯种大计,出了纰漏你担得起责任吗?罚你三天不准到仓中领粮,给我好好反省!”
姜禾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脸唰一下全白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死死咬着下嘴唇,指甲都掐进了掌心里,最终还是垂下头,一声不吭地退到人群最后面。
周围的织工们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仿佛我是什么吃人的妖怪。
我知道,这场杀鸡儆猴的戏必须做足。
当天晚上,我直接熬夜蹲点。阿芜像只真正的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潜伏在织坊最高的屋梁上,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见。我则带着几个精干利落的便衣农工,缩在织坊外墙最深的阴影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子时刚过,打更的梆子声还在远处回荡,一道黑影就如鬼魅般翻过织坊低矮的土墙。他动作极快,落地无声,径直扑向角落里那堆废弃的麻线,显然是早已知晓目标所在。
他在线堆里摸索片刻,掏出什么东西,随即取出身上的火折子,轻轻一吹——
“哔——!”
阿芜清越的哨声像淬了毒的刀子般划破寂静的夜空!
早就埋伏好的农工们如同猛虎出闸,一拥而上,瞬间将那人死死按在地上。火折子掉落在地,那点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的脸。
“我不是奸细!我不是奸细!”那人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嘶吼,“我只是想知道,田正翁……田正翁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审讯室的灯火彻夜未熄。撬开这种人的嘴并不难,几碗凉水泼下去,什么都招了。
此人名叫罗七,是杜衡的忠实旧部,专门负责联络所谓的“关中十八社”。他们根本不知道杜衡已被我软禁,每月只靠一次“织纹信号”来确认杜衡是否安全。而姜禾编出的那个“错误”纹路,在他们看来就是最紧急的求救信号。
更让我后背发凉的是,真正负责将信号送出去的,竟然是一个我从未留意过的小人物——那个每日清晨都会准时来皇庄,敲着破锣、吆喝着“收废麻烂布”的独眼老贩!
此人自称王老拐,常年游走于各县村镇,以收破烂为生,实则是农会安插在关中最隐秘的“飞土使”。好家伙,这情报网织得比我们编的麻袋还要密不透风!
我当即下令,命裴昭带人封锁皇庄四门,许进不许出,并以我的名义在各大路口张贴告示:即日起,为防劣等麻料外流,所有麻织品,无论新旧,出庄前必须加盖皇庄官印,违者以盗窃官物论处,重打五十大板!
第三日黄昏,夕阳把天边染得像血一样红。东门关卡处果然起了一阵骚动。那个独眼老贩王老拐,肩上挑着两只沉甸甸的破筐,正被守卒拦下盘查。
他一脸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地说:“军爷行行好,小的就是收些没人要的烂布头,换几个铜板糊口罢了……”
守卒们却不理会他的卖惨,严格按照我的命令,将他那两筐散发着霉味的烂布全部倒在地上,用长枪仔细翻检。
起初并无异常,就在王老拐眼底闪过一丝得意时,一名眼尖的守卒突然“咦”了一声,从一团被揉得皱巴巴的麻布夹层里,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捏出了一张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纸片!
搜查立即升级。很快,十余张写满了各种古怪符号的纸片从筐底、夹层、甚至扁担的空心处被翻了出来!
裴昭将那些纸片呈到我面前时,我的目光迅速掠过那些代表着人员、粮草、时日的“节气码”,最终凝固在最后一张纸上——
那根本不是暗号,而是一幅画得相当精准的咸阳宫布局草图!图上甚至用朱笔歪歪扭扭地标注着“水渠入口”、“粮仓偏门”等刺眼的字样!
一瞬间,我只觉得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冻住了——这帮人不仅要毁皇庄的薯种,是要端了大秦帝国的粮仓老窝!这是要绝百万关中百姓的生路!
深夜,我独自走进了关押杜衡的地牢。潮湿阴冷的霉味扑面而来,他靠坐在墙角,形容枯槁,听到脚步声,也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
我一言不发,走到他面前,将那张咸阳宫的地形图,狠狠甩在他的脸上!
“杜衡!你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我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激起回响,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你口口声声为了关中百姓护土安民,可你看看,你教出来的这些‘好门生’,他们要烧的是什么?是咸阳宫的粮仓!是百万秦人的活命粮!你教他们的‘节气码’,现在成了调兵遣将、密谋叛乱的暗号!”
他猛地抬起头,当看清纸上那熟悉的宫殿轮廓和朱笔标记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在哆嗦。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们不会……不该……”
“不会?不该?”我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刀子,“事实就摆在你眼前!杜衡,你以为这还是你那个只谈农桑、不论政事的农会吗?它已经变成了藏在你影子里的毒蛇,随时准备反咬一口,噬主叛国!若你不帮我斩断这条线——”
我顿了顿,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杀你。我要把你,完完整整地交给陛下。我要让陛下亲眼看看,他曾经倚重的田正翁,你所谓的‘护土’,究竟是如何变成了‘祸国’!”
“祸国”二字,如同一柄千钧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他开始剧烈地颤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下的稻草,牙齿咯咯作响,眼中最后一点固执的光亮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灰败与绝望。
良久,他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字:
“明日……明日午时……东市……会有一个卖陶碗的来……”
卖陶碗的?
我盯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心中冷笑——这头老狐狸,终于肯吐点真东西了。但这究竟是他真心悔过的线索,还是他临死前布下的又一个陷阱?
我缓缓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地牢,冰冷的铁门在身后重重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庭院里。我摊开自己的手心,那张地图的深刻折痕在月光下依旧清晰可见,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无论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是陷阱还是转机,这条路,我都必须走下去。
“阿芜,”我对一直守在暗处、如同影子般的阿芜沉声道,“去准备一身最不起眼的粗布衣服,要沾满尘土和油渍,看起来跟普通农妇一模一样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