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玉兰树又开花了,洁白的花瓣在午后的暖风里打着旋儿,悄然落在黎姿膝头摊开的相册上。
她指尖拂过一张张泛黄的照片,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明谦和明昱带着各自的妻儿刚离开,老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她偶尔低声的点评。
“你看这张,你第一次带我去海边,紧张得耳朵都红了,还非要装出一副很镇定的样子。”她指着相册里一张合影,揶揄地看向我。
我放下手中的书,笑着握紧她放在膝上的手。
时光真是奇妙,一眨眼,我们已携手走过大半生。
“说起喜欢上你……”我看着窗外摇曳的玉兰花,思绪拉得很远很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好奇地转过头,眼睛清澈依旧:“哦?孟先生终于愿意坦白心迹了?快说说?”
我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你住进孟家后不久。那年我十五,你十岁。”
记忆的闸门缓缓开启,带着旧时光特有的微尘气息。
“我记得很清楚,是在家里的餐厅。你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衣服,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显得特别小,特别瘦。脸色蜡黄,头发也枯黄,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扒着碗里的饭。”我顿了顿,那种冲击感时隔多年依然清晰。
“说实话,我当时很惊讶。在我前十几年的认知里,从未真正见过……连饭都似乎吃不饱的人是什么样子。那感觉很奇怪,像看到了一只误闯进温室、随时会冻僵的小鸟。”
黎姿安静地听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神变得悠远,仿佛也回到了那段灰暗的岁月。
“所以,我对你最初,大概就是这点微不足道的惊讶和……好奇?”我回忆着,
“觉得你很特别,和像小公主一样的许沁完全不同。但这种感觉,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太模糊了,也很快就消散了。毕竟那时,我的世界很大,有学业,有伙伴,有父母期许的目光,还有一个需要处处比较、处处‘优秀’才能立足的圈子。”
她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理解。
“后来,对你的印象就变成了——她非常自律,学习努力刻苦得近乎可怕。”我看向她,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一如当年,
“家里的佣人经常私下议论,说新来的小姐房间的灯,总是亮到后半夜。学校的成绩单发下来,你的名字永远在最前面。爸妈提起你,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赞许和欣慰。‘小姿这孩子,真是省心又争气’,‘宴臣,你要多向小姿学学,看人家多用功’。”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那时,我对你更多的是一种‘比较’的情绪。为了证明我孟宴臣才是孟家最出色的继承人,我开始……更频繁地观察你。”
这一观察,便是爱意萌发的开始。
“我观察你在嘈杂环境里也能瞬间进入专注状态的眼神,观察你面对许沁刻意的刁难时,那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的锐利。”
我慢慢说着,那些细微的片段在脑海里鲜活如昨,
“我发现,你的自律和刻苦,并非源于对知识的天然热爱,或者单纯的争强好胜。那更像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焦虑在驱使着你。仿佛背后有什么,让你必须拼命地、不顾一切地努力学习。”
黎姿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这种发现让我困惑,也让我心疼。”
我的声音低沉下来,“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心里到底压着什么,才会让她活得像个时刻准备战斗的士兵?我开始动用一些手段去查。起初只是想知道是什么让爸妈口中‘省心’的女孩,绷得那么紧。”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人的呼吸声。
夕阳的余晖穿过窗棂,在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调查的结果……”我看向她,眼中带着一丝后怕和了然。“让我明白了你心底那份沉重的焦虑和仇恨从何而来。”
那一刻,我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看着庭院里正在安静看书的少女背影,第一次感受到了,她看似平静接受孟家庇护的表象下,藏着怎样一颗为复仇而跳动的心。
“我不敢跟你说,我喜欢你。”我坦承道,语气带着一丝当年的苦涩,“我更不敢贸然说,我知道你的仇恨,甚至我可以帮你。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你虽然对爸妈心存感激,但那份感激是克制的、带着距离的。至于我和许沁……”
我自嘲地笑了笑,“在你眼里,大概只是孟家这个符号下无关紧要的人。你对我只有客气的疏离。我害怕贸然捅破这层窗户纸,只会让你更加警惕,甚至逃离。我怕……连默默守护你的资格都会失去。”
所以,我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在你收集证据的时候,我忍不住想靠近你,想让你感觉到我的存在。”
我回想起那些时刻,语气里带着点无奈,
“我会刻意在你加班时‘路过’,会‘恰好’递给你需要的资料,会在你关注康泰动向时,点破你的意图,给你一些似是而非的‘提示’……我用各种方式强调着自己的存在感,希望你能多看我一眼。”
黎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角泛起细纹:“原来你那些‘高深莫测’的眼神和‘不经意’的偶遇,都是故意的?我还以为……”
她忍俊不禁,“我还以为你心思深沉,早就看穿了我的把戏,处处试探我呢!觉得你……嗯,有点可怕。”
我被她的话噎住,哭笑不得:“可怕?我那时在你心里就这形象?”
“不然呢?”
她理直气壮地挑眉,
“一个总是用审视目光看你、说话还喜欢绕弯子的豪门继承人,谁知道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我只想离你远点,免得妨碍我的计划。”
我们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晚年的笑声里,充满了岁月沉淀后的甜蜜。
“所幸,”我止住笑,目光温柔地锁住她,“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们终究说开了。再后来,我们结婚了,有了明谦和明昱这两个可爱的孩子。”
想到那两个如今都已独当一面的儿子,心中便涌起无边的满足,“这一辈子,能与你相濡以沫,携手走过一生,是我孟宴臣最大的福气。”
黎姿靠回椅背,脸上是历经风雨后的宁静幸福。
沉默片刻,我看着她安详的侧脸,一段深藏心底多年的记忆浮上心头。
“老婆,”我轻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你还记得明谦和明昱出生的那天晚上吗?”
她点点头,眼中带着初为人母的温柔回忆:“当然记得,两个小魔王折腾了我好久,才平安落地,我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怎么了?”
“那天晚上,你们都睡了。”
我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弥漫着消毒水味、却又充满新生命喜悦的产房外,“我守着你和两个小家伙,不知怎么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我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那梦境的冰冷和荒诞感依然清晰,“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梦。”
黎姿察觉到我的异样,坐直了身体,关切地看着我。
“梦里……没有你。”我的声音艰涩,“没有黎姿这个人。梦里的我,没有结婚,一个人。国坤集团依然庞大,生活看似光鲜,但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大块。然后……然后……”
我深吸一口气,“我竟然看到梦里的自己,对许沁……有着一种扭曲的、病态的迷恋!那种感觉……肮脏又窒息。”
“就在那一瞬间,我被吓醒了!”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想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
“后背全是冷汗,心脏狂跳不止。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你和孩子们平稳的呼吸声。我看到你疲惫却安宁的睡颜,又去看保温箱里那两个皱巴巴的小家伙……才让我从那个冰冷荒诞的噩梦里挣脱出来。”
我看着她的眼睛,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老婆,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没有你,那个梦,也许……就是我的另一种现实。”
黎姿久久没有说话,她看向我的目光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片温柔的暖意。
她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都过去了,我们现在很好,这就够了。”
是啊,都过去了。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绚烂的霞光。
庭院里的玉兰花在暮色中散发着幽香。
我揽着妻子的肩膀,感受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心里很是温暖。
这一生,从好奇到探究,从较劲到沉沦,从默默的守护到生死相托的信任……能遇见黎姿,能与她共度这漫长而温暖的岁月,是我孟宴臣,此生最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