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的筹备工作占据了苏晚绝大部分心神。《水月镜花》的构想宏大而精妙,执行起来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与玻璃工匠的沟通需要跨越语言和技艺的鸿沟,水文数据的实时接入与艺术转化的平衡点难以把握,古老庭院的保护性使用条款更是繁琐苛刻。她像一个在迷宫中央的工匠,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每一块砖石,力求在限制中创造出极致的美。
陈哲带着念安来威尼斯短聚过几次。念安对这座“没有汽车的城市”充满好奇,坐着贡多拉兴奋地手舞足蹈。陈哲则更多是默默地陪伴,在她为技术难题蹙眉时递上一杯咖啡,在她与当地负责人争执后给予一个安抚的拥抱。他的存在,像威尼斯随处可见的、坚实古老的桥墩,稳固地支撑着她在这座水城略显漂浮的生活。
然而,魏友泉那个黄昏桥头的侧影,如同水城挥之不去的潮气,偶尔会在她专注的间隙,悄然漫上心头。那短暂的、无声的共处,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比她经历过的任何激烈情感都更难以驱散。她试图将其归因于威尼斯过于浪漫的氛围,或者仅仅是成功压力下的幻觉。
一次,为了寻找一种特定透光度的古老玻璃样本,苏晚在玻璃工匠的引荐下,拜访了位于穆拉诺岛上一间不对外开放的私人玻璃艺术收藏馆。收藏馆的主人是一位年迈的伯爵夫人,气质高雅,言谈间充满了对传统工艺的挚爱和对现代艺术的开放态度。
就在苏晚与伯爵夫人就一片十六世纪的“冰裂”纹玻璃碟进行探讨时,收藏馆的门再次被推开。逆着光,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走了进来。
是魏友泉。
他显然与伯爵夫人相熟,老夫人看到他,露出亲切的笑容:“魏,你来得正好。这位是苏晚小姐,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年轻艺术家,正在为双年展的作品寻找灵感。”
魏友泉的目光转向苏晚,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微微颔首:“苏小姐,又见面了。”
“魏先生。”苏晚维持着镇定,心脏却不自觉地加快了跳动。这已经是第二次“偶遇”了。在威尼斯这样一个相对狭小的圈子里,遇到同一位顶尖藏家并不算稀奇,但频率和场合,总让她觉得有些过于巧合。
“苏小姐看中了这片‘冰裂’?”魏友泉走到展柜前,目光落在那个晶莹剔透、内部布满如同冰冻河流般纹理的玻璃碟上。
“是的,这种内部张力与破碎感共存的形态,非常契合我作品想要表达的一些东西。”苏晚解释道。
魏友泉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冰裂之美,在于破碎的瞬间被永恒凝固。看似残缺,实则成就了独一无二的内部宇宙。外力是诱因,但真正的形态,由材料自身的内在应力决定。”
这番话,精准地概括了苏晚在看到这片玻璃时心中模糊的感受,甚至隐隐触及了她《水月镜花》想要探讨的——关于外力(时代、科技、命运)与内在(自我、本质、选择)之间相互作用的命题。
苏晚有些愕然地看向他。她没想到,一个看似与艺术无关的商业巨擘,会对一件古老的工艺品有如此深刻而贴切的见解。
伯爵夫人笑着打圆场:“魏总是个妙人,别看他整天和数字打交道,对这些老物件儿的见解,有时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还独到。”
魏友泉没有因称赞而露出丝毫得色,只是将目光从玻璃碟上移开,重新看向苏晚,那眼神深邃,仿佛在说:我懂。
这一次,苏晚无法再将其简单地归结为巧合或客套。他懂她的艺术,或者说,他懂得她试图通过艺术表达的那些核心的、关于存在与力量的思考。这种跨越了身份、领域和过往纠葛的、在理念层面的微妙共鸣,比任何物质上的帮助或情感上的暧昧,都更具冲击力。
他们在收藏馆里待了不久,主要是伯爵夫人在讲述各类藏品的来历和工艺,魏友泉偶尔补充一两句,见解精辟。苏晚大部分时间在倾听,内心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阵阵。
离开时,魏友泉与苏晚并肩走出收藏馆。穆拉诺岛午后的阳光很好,洒在彩色的建筑和波光粼粼的水道上。
“苏小姐的作品,总是能触及一些本质的东西。”在分别的路口,魏友泉忽然停下脚步,说了这样一句。
苏晚抬头看他,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魏先生过奖了。我只是在表达我看到的,和我感受到的。”
“看到和感受到,本身就需要天赋和勇气。”他看着她,目光在她被阳光勾勒出柔和光晕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看向远处忙碌的运河,“很多时候,人们选择视而不见。”
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只是随口感慨。
“或许吧。”苏晚轻声应道。她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是艺术,是人生,还是他们之间这种难以言喻的牵绊?
“预祝双年展顺利。”他没有再多言,微微颔首,便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威尼斯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没有越界的举动,没有暧昧的言语,只有两次看似偶然的相遇,几句关于艺术和存在的对话。但正是这种克制下的“懂得”,这种无声的、理念层面的共振,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洞穿的战栗。
她回到临时工作室,看着《水月镜花》的设计图,那些流动的线条、破碎的镜影、虚实交织的光束……仿佛都因为今天与魏友泉的这次相遇,而被赋予了更深刻的内涵。
她与陈哲的爱情,是温暖的、具体的、充满烟火气的陪伴与支撑。
而她与魏友泉之间,似乎存在着另一种连接——冰冷的、抽象的、关乎灵魂深处最隐秘波动与力量角逐的相互窥见与理解。
这两种情感,如同威尼斯的水与石,一个流动不息,一个沉默坚固,共同构成了她此刻复杂而立体的内心世界。
她无法,也不能选择任何一种。它们如同她艺术中并置的矛盾元素,共同塑造着她,也折磨着她。
苏晚深吸一口气,拿起画笔,继续投入到创作中。她将今天在“冰裂”玻璃上感受到的张力,将魏友泉那句关于“内在应力”的话语,都融入了笔下的线条。
无声的共振,在威尼斯的水光潋滟中,持续发酵。它不声张,不索取,却悄然改变着某些东西的质地,为即将到来的双年展,也为苏晚未来的路途,埋下了更加莫测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