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台灯光晕,如同一个温暖而孤独的茧,将魏友泉笼罩在藏书室巨大的阴影里。指尖下,《小蒲的森林奇遇》封面那细腻温润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穿透了他冰冷坚硬的表层。
他翻开了第一页。
不是冰冷的报告,不是抽象的数据。是色彩。
大片铺陈的、温柔的蓝绿色,如同晨曦初醒的森林,带着湿润的雾气。一只圆滚滚、半透明的、由蒲公英绒毛组成的小精灵,怯生生地从一片巨大的、脉络清晰的梧桐叶后面探出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勇敢。
画笔的线条并不凌厉,甚至带着点稚拙的圆润,却充满了奇妙的想象力和一种直达心底的温暖力量。魏友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画面移动,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暖流牵引着,进入了那个雾气氤氲、充满了奇妙生灵的森林世界。
小蒲遇见了浑身长着彩色斑点、憨厚又有点笨拙的小石头精灵。两个小家伙一起笨拙地躲避着会唱歌的食人花,一起好奇地研究着夜晚会发光的蘑菇,一起在迷路时互相打气……没有惊天动地的冒险,只有孩子般纯真的探索和真挚的陪伴。每一幅画面,都浸透着一种细腻入微的温柔和对生命本身的珍视。
魏友泉翻页的动作很慢,指尖几乎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那翻涌的墨色似乎被这温暖的色彩和天真的故事一点点化开,露出底下被冰封已久的、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荒芜。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心口翻腾——是震动?是刺痛?还是…一丝被这纯粹的美好猝然照亮内心深渊的…仓惶?
他看到了那只坐在巨大梧桐叶边缘、眺望远方的小蒲。
他也看到了那个在巴黎小小公寓里,用画笔守护着孩子、也为自己描绘新生的女人。
她的森林里,阳光穿透雾气,照亮了蘑菇和友谊。
而他的世界里,只有冰冷的维港灯火和家族沉重的期许。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藏书室外隐约传来,伴随着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也瞬间将魏友泉从那短暂的、被温暖浸染的幻境中猛地拽回现实!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被冒犯的警觉,“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绘本!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温暖的色彩和天真的故事瞬间被冰冷的现实隔绝。
深潭般的眼眸瞬间恢复了惯常的锐利和冰冷,所有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深沉的、被打扰后的不悦。
他站起身,将《小蒲的森林奇遇》随手塞回了书架角落,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他整理了一下家居服的袖口,迈开长腿,带着一身重新凝聚的冷硬气场,走出了藏书室。
走廊里,一个女佣正脸色煞白地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散落一地的青花瓷碎片和一滩深色的茶水。显然是不小心打翻了茶盘。
“魏…魏先生!对不起!我…”女佣吓得声音都在抖。
魏友泉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地上的狼藉,再落在女佣惊恐的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清理干净,然后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方向。步伐沉稳,背影孤峭,将方才藏书室里那片刻的柔软和恍惚,彻底关在了身后厚重的门内。
***
巴黎的周末,蒙马特高地充满了艺术与生活的喧嚣。圣心大教堂脚下的小广场被临时改造成了热闹的独立艺术家市集。阳光正好,空气中浮动着咖啡香、烤可丽饼的甜香、颜料的气息和游客的欢声笑语。
苏晚的小展位布置得简单却温馨。一块原木色的画板支着《小蒲的森林奇遇》第一、二册的巨幅海报,旁边的小桌子上整齐地码放着等待签售的绘本。桌角放着一小瓶陈哲带来的白色小苍兰,清雅的花香在热闹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新。苏晚穿着一条自己手绘了常青藤图案的亚麻长裙,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她正微微弯着腰,耐心地在一个金发小女孩递来的绘本扉页上签名,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阳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merci,madame Su!(谢谢您,苏女士!)”小女孩抱着签好名的书,开心地道谢,被一旁的母亲牵走。
“下一位小朋友…”苏晚直起身,刚抬起头,笑容却瞬间凝固在脸上。
展位前的人群缝隙里,一道高大挺拔、穿着深灰色羊绒大衣的身影,如同误入童话森林的黑色礁石,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她的视线!
魏友泉!
他怎么会在这里?!
在这个充满童真和艺术气息的市集?!
在她的小蒲展位前?!
巨大的震惊和瞬间涌起的寒意让苏晚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五年前雨夜餐厅那冰冷狂怒的眼神,助理电话里那句“各安其所”,连同那个被刻意尘封的名字带来的所有惊悸,瞬间破土而出!
他站在那里,距离不过几米。深灰色的羊绒大衣衬得他身形愈发冷峻,与周围暖色调的市集氛围格格不入。他没有看她,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精准的雷达,越过了她,越过了热闹的人群,牢牢地、死死地锁在了展位侧后方——
念安正蹲在一个小木箱旁,背对着这边,专注地摆弄着什么。他今天穿了一件暖黄色的毛衣,小脑袋毛茸茸的。他的面前,放着一个用彩纸和木棍做成的小小风车。那是苏晚昨晚陪他一起做的,彩色的叶片上还画着小蒲和小石头的笑脸。
念安鼓起小腮帮,对着风车用力一吹!
呼——!
彩色的叶片欢快地旋转起来!在阳光下划出绚烂的光弧!孩子清脆的笑声也随之响起,像一串叮咚作响的风铃,穿透了市集的喧嚣!
“转啦!maman快看!念安的风车转啦!”念安兴奋地转过头,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目光精准地投向展位前的苏晚!
就在他转头的瞬间!
那双带着无尽欢欣、弯成月牙的、乌黑明亮的眼睛,毫无遮挡地、直直地撞进了魏友泉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般的视线里!
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魏友泉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瞬间掀起了足以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所有的冷静、所有的深沉、所有被强行冰封在万丈深渊之下的东西,被那双酷似自己幼时、此刻却盛满纯粹快乐的眼睛,狠狠撕裂!
孩子…
那个叫念安的孩子…
近在咫尺!
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比任何财富和权势都更耀眼,也更…刺痛!
一股混杂着血脉被强烈唤醒的剧痛、一种被隔绝在外的尖锐灼烧感、以及一种铺天盖地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空洞感,疯狂地冲撞着他的神经!
苏晚的心脏在狂跳的瞬间骤然停止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看到魏友泉眼中那瞬间爆发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风暴!看到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死死钉在念安那张毫无防备、充满快乐的小脸上!
不!
母兽护崽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苏晚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最原始的反应!她像一道闪电般从展位后冲了出来!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猛地将还蹲在地上、对着风车傻笑的念安,死死地、牢牢地护在了自己身后!用自己的整个身体,筑起了一道隔绝那个男人的屏障!
她的动作太猛,带倒了旁边放着签售绘本的小桌子!
“哗啦——!”
几本崭新的绘本散落在地!那瓶插着小苍兰的玻璃瓶也摔在地上,清水四溅,洁白的花瓣狼狈地沾上了泥土!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周围的人群。好奇、疑惑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苏晚却浑然不觉!她背对着魏友泉,将念安小小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双手死死地护住孩子的头!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充满了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她猛地转过头,那双总是带着画笔温柔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如同淬毒冰刃般的恨意和毫不退缩的警告,狠狠地、死死地迎上魏友泉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被点燃,充满了无声的硝烟和令人窒息的张力!
魏友泉眼中的狂怒风暴在剧烈地翻腾、冲撞!他看到了苏晚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和恨意,看到了她将孩子死死护在怀里的姿态,更看到了念安那双酷似自己的眼睛里,瞬间被惊吓取代的快乐,以及此刻在母亲怀里流露出的、本能的依赖和一丝茫然的无措!
那眼神里的恨意和保护姿态,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所有伪装的冰冷和愤怒!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苍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胸中翻腾的怒火浇灭了大半!
他紧抿的薄唇微微颤抖,下颌线绷紧如刀锋。捏着大衣口袋里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就在这时——
一阵带着塞纳河水汽的微风,毫无预兆地拂过热闹的市集。
呼——!
念安那个刚刚被他吹动、此刻正静静躺在散落绘本旁边的小小彩色风车,被这阵风轻轻一撩,彩色的叶片再次轻盈地旋转起来!
旋转着,滚动着,在苏晚和魏友泉无声对峙的死寂空间里,划出一道小小的、带着童真弧线的轨迹。
然后,不偏不倚地,滚到了魏友泉锃亮的黑色皮鞋尖前。
轻轻碰了一下。
停住了。
那片用彩纸画着小蒲和小石头笑脸的叶片,正对着他,在微风中,无声地、欢快地旋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