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霜气一日重过一日，清晨推开屋门，院子里的石板路凝着一层白霜，踩上去“咯吱”作响，寒气顺着鞋底钻进骨头缝里。宋茜一夜没睡好，耳边总回响着秀兰压抑的啜泣声，翻来覆去直到天蒙蒙亮，就披衣起身，决定再找张仙凤好好求求情。
她走到灶房时，张仙凤已经在忙活了。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的侧脸，锅里的玉米糊糊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混着柴火的烟味弥漫在小屋里。宋茜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娘，我想跟您说说话。”
张仙凤头也没抬，手里的锅铲在锅里搅动着，语气冷淡：“有话就说，别耽误我做饭。”
“娘，秀兰的事……”宋茜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说，“您能不能再考虑考虑？赵老三真的不适合她，秀兰才十六，正是该读书学手艺的年纪，您把她嫁过去，她这一辈子就毁了。”
“毁了？”张仙凤猛地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瞪着宋茜，眼神里满是讥讽，“我看是你被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冲昏了头！什么读书学手艺？女孩子家最终还不是要嫁人生子？赵老三家里有地有粮，彩礼还多，能让她衣食无忧，还能帮你哥娶媳妇，这怎么就叫毁了？”
“可她不乐意啊！”宋茜急忙说，“强扭的瓜不甜，秀兰打心底里不愿意嫁，就算嫁过去了，也不会幸福的。之前王家丫头就是例子，嫁过去之后天天以泪洗面，您难道想让秀兰也过那样的日子？”
“王家丫头是王家丫头，秀兰是秀兰！”张仙凤把锅铲往锅沿上一磕，发出“当啷”一声响，“王家丫头性子倔，不懂变通，才会受委屈。秀兰听话勤快，嫁过去好好伺候公婆，照顾丈夫，日子自然会好起来！我告诉你，这亲事已经定了，刘媒婆已经跟赵家说好了，过两天就送彩礼来，你就别再在这里白费口舌了！”
“娘，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这么草率啊！”宋茜的声音带着恳求，“您就当可怜可怜秀兰，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自己选好不好？”
“可怜她？谁可怜我？”张仙凤的情绪激动起来，指着宋茜的鼻子骂道，“我拉扯这几个孩子容易吗？建业都快三十了还没成家，我心里急得像火烧！现在好不容易有这么好的亲事，能给建业凑够彩礼，你却在这里处处阻拦，你安的什么心？”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刻薄：“还有你，自己都没管好，还敢管别人！当初要不是你娘家穷，彩礼给得少，我能让你这么容易嫁进来？嫁进来之后，整天不琢磨着怎么帮衬家里，就知道带着秀兰、秀红瞎混，学那些没用的绣花认字，你以为你是谁？城里的小姐吗？”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宋茜心里。她娘家确实不富裕，当初嫁给陈建业，娘家只给了一床被褥和几个粗布衣裳当嫁妆，这些年在张家，她一直小心翼翼，勤勤恳恳，包揽了家里大半的活计，就是想让张仙凤对她好点，可到头来，还是落得个“没管好自己”的评价。
“我没有瞎混，”宋茜的声音带着委屈和不甘，“我教秀兰绣花，是想让她有一门手艺，以后能自己挣钱，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我教她认字，是想让她知道，除了嫁人生子，女孩子还有别的路可以走。我这都是为了她好！”
“为了她好？”张仙凤嗤笑一声，“你那是在害她！女孩子家太有主意了，反而嫁不出去！踏踏实实找个好人家，生儿育女，才是正途！我告诉你，宋茜，你要是再敢掺和秀兰的事，就别怪我不客气！这个家还轮不到你说话！”
说完，张仙凤猛地推了宋茜一把。宋茜没站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柴堆上，后腰传来一阵钝痛。她看着张仙凤决绝的样子，知道再求情也没用了，张仙凤已经被彩礼和儿子的婚事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
宋茜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转身走出了灶房。院子里的霜还没化，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她走到小屋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秀兰，你在吗？”
屋里没有回应，只有一片死寂。宋茜心里一紧，又用力敲了敲：“秀兰，我是嫂子，你说话啊！”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来秀兰沙哑虚弱的声音：“嫂子，我在……”
“你怎么样？有没有吃东西？”宋茜急忙问。
“我不想吃，”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娘把我锁在这里，就是想逼我嫁人，我就算饿死，也不嫁给他！”
“傻丫头，别胡说！”宋茜的心揪了起来，“你不能绝食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是饿坏了身体，就算有机会逃出去，也走不远。听嫂子的话，先吃点东西，好好活着，才有机会改变命运。”
屋里又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传来秀兰压抑的哭声：“可是嫂子，我真的不想嫁给赵老三，我宁愿死，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宋茜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嫂子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你再坚持一下，千万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嫂子怎么对得起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
提到爹，屋里的哭声停了。秀兰的爹走得早，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三个女儿，叮嘱张仙凤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们，让她们嫁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可张仙凤早就把这话抛到九霄云外了，眼里只有儿子陈建业。
“嫂子，我听你的。”秀兰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会好好活着，我等着你来救我。”
宋茜擦干眼泪，坚定地说：“好，你等着，嫂子这就去给你找吃的。”
她转身往厨房走去，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避开张仙凤，把吃的偷偷送进去。张仙凤现在肯定看得紧，要是被她发现了，不仅秀兰吃不到东西，她自己也会遭殃。
走到厨房门口，她听见张仙凤正在跟秀红说话：“秀红，你给我看好你姐姐，不准你偷偷给她送吃的送喝的，要是让我发现了，我饶不了你！”
“知道了，娘。”秀红的声音带着害怕。
宋茜心里一沉，看来张仙凤早就想到这一点了。她只好先回到自己的屋里，等着合适的时机。
一直等到中午，张仙凤吃完午饭，拿着针线坐在廊下纳鞋底，眼睛时不时地瞟向小屋的方向，监视着有没有人靠近。宋茜坐在旁边绣花，心里却在不停地琢磨着对策。
秀红端着碗，假装要去喂鸡，路过宋茜身边时，偷偷对她使了个眼色，然后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宋茜心里一动，知道秀红是想帮她。
过了一会儿，秀红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窝头和一小碗咸菜，假装不小心摔了一跤，碗里的咸菜撒了一地。“哎呀！”秀红叫了一声，赶紧蹲下身去捡。
张仙凤皱着眉头骂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毛手毛脚的，以后谁敢娶你！”
“娘，我不是故意的。”秀红低着头，一边捡一边说。
张仙凤不耐烦地站起身：“行了行了，别捡了，我去拿扫帚来扫了。”
趁着张仙凤去拿扫帚的空隙，宋茜赶紧站起身，快步走到厨房，从锅里舀了一碗温热的玉米糊糊，又拿了一个窝头，用一块布包好，然后快步跑到小屋门口。
她从门板的缝隙里把布包递进去：“秀兰，快吃点东西，趁热吃。”
秀兰的手伸了出来，接过布包，指尖冰凉，还在微微颤抖。“嫂子，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感激。
“快吃吧，别让娘发现了。”宋茜说完，赶紧转身回到廊下，拿起绣花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仙凤拿着扫帚走出来，看到秀红还在地上捡咸菜，又骂了几句，然后开始打扫地上的咸菜。宋茜的心怦怦直跳，生怕被张仙凤发现破绽。
好在张仙凤并没有起疑心，打扫完之后，又坐回廊下纳鞋底。宋茜松了一口气，心里暗暗庆幸有秀红帮忙打掩护。
过了一会儿，小屋的门板轻轻响了一下，秀兰把空碗和窝头的碎屑从缝隙里递了出来。宋茜赶紧接过，藏在身后，趁着张仙凤不注意，偷偷拿回了厨房。
下午，张仙凤要去地里看看庄稼，临走前特意叮嘱宋茜：“我去地里看看，你在家里好好看着秀兰，不准给她送任何东西，要是我回来发现她吃过东西，你就等着受罚吧！”
“知道了，娘。”宋茜低着头，应了一声。
张仙凤走后，宋茜赶紧跑到厨房，给秀兰做了一碗面条，还卧了一个鸡蛋。这鸡蛋是家里唯一的母鸡下的，张仙凤平时都舍不得吃，留着给陈建业补身体，宋茜也是趁着张仙凤不注意，偷偷藏起来的。
她端着面条来到小屋门口，刚想把面条递进去，就听到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宋茜心里一紧，以为是张仙凤回来了，赶紧把面条藏在身后，快步回到自己的屋里。
可等了半天，也没见张仙凤进来。宋茜从窗户往外看，发现是村里的李婶，她站在院门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宋茜走出屋，笑着说：“李婶，您有事吗？快进来坐。”
李婶走进院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了看小屋的方向，然后对宋茜说：“宋丫头，我听说秀兰被她娘锁起来了，是因为不愿意嫁给赵老三？”
宋茜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是啊，秀兰不乐意，娘就把她锁起来了，还说要逼她同意。”
“唉，这可怎么办啊。”李婶叹了口气，“赵老三那个人，我也听说过，虽然家里有地，但他娘可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之前的媳妇就是被她磋磨跑的。秀兰这么好的姑娘，嫁过去肯定会受苦的。”
“我知道，可我劝不动娘，她眼里只有彩礼和建业的婚事。”宋茜的声音带着无奈。
“我理解你的心情，”李婶说，“我家也有女儿，我知道做娘的都希望女儿能嫁个好人家，可也不能这么逼孩子啊。宋丫头，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跟我说，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也能帮你打听打听消息。”
宋茜心里一暖，没想到李婶会主动提出帮忙。“谢谢您，李婶。”她说，“我现在就想让秀兰能好好吃饭，保持体力，等有机会了，再想办法救她出去。”
“那你可得小心点，”李婶叮嘱道，“张仙凤那个人，脾气倔，又护短，要是让她发现你偷偷给秀兰送吃的，肯定会跟你没完。”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宋茜说。
李婶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然后就离开了。宋茜看着李婶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重男轻女、封建保守的村里，终于有人愿意站出来同情秀兰，愿意帮她一把了。
她回到厨房，端起面条，再次来到小屋门口，把面条从缝隙里递进去：“秀兰，快吃点面条，里面有个鸡蛋，补补身体。”
秀兰接过面条，闻着面条的香味，眼泪又掉了下来。“嫂子，你对我太好了。”她哽咽着说，“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是一家人，我不帮你谁帮你？”宋茜说，“快吃吧，吃完之后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我们才能想办法逃出去。”
秀兰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面条来。她确实饿坏了，从昨天被锁起来到现在，只吃了一点玉米糊糊和一个窝头，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吃完面条，秀兰把碗递了出来，声音比之前有力了一些：“嫂子，我吃完了。我听你的，好好活着，等着你来救我。”
“好。”宋茜接过碗，“你好好休息，我晚上再给你送吃的。”
回到厨房，宋茜刚把碗洗干净，就听到院门外传来了张仙凤的声音。她心里一紧，赶紧把剩下的鸡蛋藏好，然后走出厨房，假装在院子里扫地。
张仙凤走进院子，看了看小屋的方向，又看了看宋茜，问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有没有给秀兰送吃的？”
“没有啊，娘。”宋茜故作镇定地说，“您临走前特意叮嘱过我，我怎么敢违抗您的意思呢？”
张仙凤怀疑地看了宋茜一眼，然后走到小屋门口，用力拍了拍门板：“秀兰，你有没有吃东西？”
屋里传来秀兰虚弱的声音：“没有，娘，我不想吃。”
张仙凤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对宋茜说：“算你识相。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在家，你就能偷偷给她送吃的，我早就跟邻居打过招呼了，让他们帮我盯着点。”
宋茜心里一惊，没想到张仙凤竟然这么谨慎，还跟邻居打过招呼了。看来以后偷偷送吃的会更加困难了。
晚上，张仙凤吃完晚饭，坐在屋里看电视（村里少数几家有电视的），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窗外，监视着小屋的方向。宋茜坐在旁边，心里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吃的送进去。
秀红偷偷对宋茜使了个眼色，然后对张仙凤说：“娘，我想去茅房。”
“去吧，快点回来。”张仙凤说。
秀红走出屋，路过宋茜身边时，偷偷塞给她一个窝头，然后往茅房的方向走去。宋茜接过窝头，趁着张仙凤不注意，快步跑到小屋门口，把窝头从缝隙里递进去：“秀兰，快吃点东西。”
秀兰接过窝头，小声说：“嫂子，你小心点。”
“我知道。”宋茜说完，赶紧转身回到屋里，假装继续看电视。
张仙凤并没有发现异常，还在专注地看着电视里的戏曲。宋茜松了一口气，心里暗暗庆幸。
夜深了，张仙凤看完电视，打了个哈欠，回屋睡觉去了。宋茜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想着秀兰的处境，想着张仙凤的固执，想着村里人的议论，心里满是焦急和担忧。
她知道，偷偷送吃的只能解燃眉之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赵老三的彩礼很快就要送来了，到时候张仙凤肯定会尽快让秀兰和赵老三完婚，她必须在这之前想办法救秀兰出去。
她想起了镇上的裁缝铺女掌柜，想起了秀梅，想起了李婶，心里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她知道，这个计划实施起来会非常困难，甚至会有危险，但为了秀兰，她愿意冒险一试。
窗外的月亮又升了起来，透过窗户，照在屋里的地板上，像撒了一层白霜。宋茜看着月亮，心里默默想着：秀兰，你放心，嫂子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不会让你嫁给赵老三，不会让你一辈子被锁在这个牢笼里。
她握紧了拳头，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她知道，一场更大的抗争即将开始，但她不再是孤军奋战，有秀红的帮忙，有李婶的支持，还有她内心深处那股不服输的力量，她相信，她们一定能打破这该死的枷锁，为秀兰闯出一条不一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