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梅婚期前一天的午后,秋阳斜斜地透过窗棂,在炕面上铺了层暖融融的光。张仙凤踩着光走进屋,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红布包,布角磨得发毛,一看就是压在樟木箱底许久的物件。她把布包往炕沿上一放,层层打开,里面躺着对黄铜耳环——圈口磨得发亮,针脚处还沾着点锈迹,旁边是串红绳手链,绳色褪得发粉,坠着颗掉了漆的塑料珠子。
“过来,娘给你戴上。”张仙凤招手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秀梅乖乖走过去坐下,刚把耳垂凑过去,就被张仙凤粗糙的手指捏住,力道大得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黄铜耳环的针又钝又凉,戳了三次才勉强穿进耳洞,秀梅疼得眼眶瞬间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却不敢掉下来——她知道,要是喊疼,又要被说“娇气”。
“忍着点,哪个女人嫁人的时候不受点疼?”张仙凤捻着耳环调整位置,语气里没半点心疼,反而带着点邀功的意味,“这耳环是我当年嫁过来时,你姥姥给的陪嫁,现在给你,到了刘家也算有个像样的首饰,别让人觉得咱陈家小气。”
秀梅抬手摸了摸耳垂,冰凉的黄铜贴着皮肤,耳洞处火辣辣地疼,心里却没半分“体面”的欢喜。她瞥了眼炕边的铜镜,镜里的自己穿着旧布褂子,耳朵上却挂着对不相称的黄铜耳环,像个被硬按上“媳妇”标签的娃娃,连疼都没资格说。
张仙凤又抓起那串褪色的红绳手链,往秀梅手腕上套。手链编得太紧,勒得秀梅手腕瞬间红了一圈,她刚想开口说“有点紧”,张仙凤的话就像盆冷水,“哗啦”一声浇在她头上:“到了刘家,别的都不用想,先琢磨着生个大胖小子。你记好了,女人家生不出儿子,就像地里长不出庄稼,公婆嫌,男人烦,到时候连口热粥都喝不上,跟村西头的玲子似的,被婆家打断腿都没人管,那都是自找的!”
秀梅的身子猛地一僵,刚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玲子被抬回娘家时的模样突然钻进脑子里——腿上裹着渗血的布条,脸肿得看不清模样,哭着说“就因为没怀儿子,他娘让他打我”。还有秀兰姐,上次回娘家时偷偷挽起袖子,胳膊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掐痕,说“婆婆说我生不出儿子,就该多干活赎罪”。这些画面混在一起,让她心里的恐惧像涨潮的水,一下就漫过了胸口。
“娘……要是我……要是我生不出儿子,真的会被嫌弃吗?”秀梅的声音发颤,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布纹都被捏得变了形。
“废话!”张仙凤瞪了她一眼,语气硬得像块石头,“你看你嫂子,嫁过来三年,连个蛋都没孵出来,我天天说她,你爹也懒得跟她说话,她在这个家有啥地位?天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吃的是最稀的糊糊,穿的是打补丁的衣裳,你想跟她一样?”
这话刚落,门帘就被轻轻掀开,宋茜端着盆热水走进来,听见这话,脚步顿了顿,盆里的水晃了晃,差点溅出来。她看着秀梅惨白的脸,看着张仙凤理直气壮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了下,又酸又疼——她那些藏在夜里的委屈,那些因为没孩子偷偷掉的眼泪,竟然成了张仙凤教训秀梅的“例子”。
“娘,秀梅还小,这些话以后再说也不迟。”宋茜把水盆放在桌上,拿起毛巾递过去,声音放得轻,“先让她洗把脸,一会儿还得试嫁衣呢。”
“我跟我闺女说话,有你啥事儿?”张仙凤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要不是你没本事生儿子,我用得着这么跟秀梅嘱咐?你要是能给陈家生个孙子,我还用担心她以后受气?”
宋茜没再争辩,只是默默站在旁边。她看着秀梅接过毛巾时颤抖的手,看着她眼底越来越浓的恐惧,心里揪得慌——秀梅还没踏进刘家的门,就被灌了“生不出儿子就活该受委屈”的念头,以后在婆家,怕是要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秀梅拿着毛巾,却没心思擦脸。她又看向铜镜,耳垂上的黄铜耳环、手腕上的红绳手链,像两个沉甸甸的枷锁,牢牢套在她身上,时刻提醒着她“生儿子”的任务。她突然想起上次刘婶拉着她的手说“早点生个大胖小子,我给你炖鸡汤喝”,当时还觉得温暖,现在才明白,那不是关心,是期待,更是压力——要是她生不出儿子,刘婶会不会像张仙凤骂宋茜一样骂她?刘损云会不会像张仙凤说的那样,慢慢变冷淡,甚至动手打她?
“娘,要是我真的生不出儿子,怎么办啊?”秀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毛巾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怎么办?凉拌!”张仙凤的语气更凶了,“生不出就接着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你要是敢跟我哭哭啼啼,我就不认你这个闺女,以后你在刘家受了委屈,也别回陈家来!”
秀梅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看着张仙凤冰冷的脸,又看了看宋茜眼里的心疼,突然觉得特别无助——这是她的亲娘啊,不仅没给她撑腰,反而把她往“生儿子”的火坑里推,好像她活着,就只是为了给婆家生个儿子。
宋茜悄悄走过去,拉了拉秀梅的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别听娘的,生男生女都一样,没人能逼你。要是刘家敢因为这个欺负你,我就去接你回来,陈家永远是你的娘家。”
秀梅抬起头,看着宋茜坚定的眼神,眼泪慢慢止住了。她知道,宋茜嫂子从不说空话,要是她真的在刘家受了委屈,嫂子一定会帮她。心里的恐惧还在,却多了点底气——就算全世界都因为“生不出儿子”嫌弃她,至少还有宋茜嫂子把她当回事。
张仙凤还在旁边絮絮叨叨,说“到了刘家要听公婆的话”“别跟男人顶嘴”,秀梅却没怎么听进去了。她摸着耳垂上的黄铜耳环,感受着手腕上红绳的勒痕,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别怕,有嫂子在,总能撑过去的。
夕阳慢慢沉下去,把屋里的影子拉得很长。宋茜帮秀梅取下耳环和手链,用温水浸湿毛巾,轻轻敷在她发红的耳垂和手腕上,小声说:“别往心里去,明天你是最漂亮的新娘,要开开心心的。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在。”
秀梅点了点头,靠在宋茜肩上,声音轻轻的:“嫂子,谢谢你。有你在,我好像没那么怕了。”
宋茜轻轻拍着她的背,心里却满是牵挂。她知道,“生儿子”的压力像块石头,会一直压在秀梅心上,可她能做的,只有陪着秀梅,给她撑着底气,让她知道,就算没生出儿子,她也值得被好好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