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茜刚把陈老爷爷给的红薯干,小心翼翼塞到床板缝里,那缝是她前儿找了根细棍抠大的,刚好能放下布包,还怕被秀艳翻着,又用旧布条挡了挡,刚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就听见东厢房那边“哎哟!哎哟喂!”的喊叫声,嗓门又尖又急,隔着两道门都能扎进耳朵里,不是张仙凤是谁?
她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布条都掉在了地上,也顾不上捡,拔腿就往东厢房跑。刚到门口,就看见门虚掩着,往里一瞅,张仙凤正蜷在床上,像条离了水的鱼似的扭来扭去,一只手死死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抓着床单,把好好的粗布床单都揪出了几道褶子,脸皱得跟个干巴巴的橘子皮似的,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连鬓角的头发都浸湿了。
“娘!你咋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还是哪儿磕着碰着了?”宋茜赶紧凑到床边,弯腰想扶她起来,看看是不是能缓点劲,可手刚碰到张仙凤的胳膊,就被她猛地一把推开,力道大得宋茜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撞在旁边的柜子上。
“别碰俺!你个丧门星,别碰俺肚子!”张仙凤疼得声音都变调了,却还没忘了骂宋茜,“俺肚子疼得要命,跟要把肠子绞断似的!快……快去找你公爹,让他拄着拐杖也得去镇上请大夫!晚了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做鬼都不放过你!”
宋茜哪敢耽搁,也不管张仙凤的骂声,转身就往外跑,脚步急得踩在院子的石板路上“噔噔”响。刚跑到院子中间,就撞见公爹蹲在墙根下晒草药,手里还拿着个小竹筛,正一点点把草药里的碎渣筛出来,嘴里还慢悠悠念叨着:“这蒲公英晒透了,泡水喝能败火,给仙凤也尝尝……”
“爹!爹!不好了!”宋茜急得声音都发颤,跑到公爹跟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娘在屋里肚子疼得厉害,直打滚呢!您快别晒草药了,赶紧去镇上请王大夫来,晚了就来不及了!”
公爹一听,手里的竹筛“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草药撒了一地,他也顾不上捡,抓过靠在墙上的枣木拐杖,撑着地面就往起站,腿都有点发飘,嘴里不停念叨:“咋回事啊这是?前儿她还去村西头跟人唠嗑,回来还吃了俩窝头,咋突然就肚子疼了?是不是中午吃了啥不干净的?”
“俺也不知道,娘就说疼得要命,您快去吧!”宋茜催着,又怕公爹年纪大了,拄着拐杖走得慢,想扶着他,却被公爹摆手拦住:“俺没事,你赶紧回屋看着你娘,别让她瞎折腾,俺去镇上快得很!”说完,公爹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往院门口走,平时慢腾腾的步子,这会儿也加快了不少,拐杖敲在地上“笃笃”响,透着股急劲儿。
宋茜不敢耽搁,又转身跑回东厢房。刚进门,就听见张仙凤的哼哼声更响了,她凑过去一看,张仙凤都快滚到床沿了,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都没了血色,看见宋茜进来,也没力气骂了,就伸着胳膊喊:“水……给俺倒碗水,渴死俺了……”
宋茜赶紧转身,跑到外屋的桌子上,拿起张仙凤平时用的粗瓷碗,倒了碗温温的开水——怕水太烫,她还先抿了一口试了试,才端着碗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张仙凤的头,把碗递到她嘴边:“娘,您慢点喝,别呛着。”
张仙凤就着碗沿,“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才缓过点劲来,又瘫回床上,手还是捂着肚子,嘴里却又开始骂骂咧咧:“都怪那陈老头!今儿跟俺置气,又看着宋茜那丫头不顺眼,俺这气没顺过来,又被那撒了的小米闹心,肯定是气着了才肚子疼!等俺好了,非找陈老头理论理论,再找宋茜算账不可!都是她惹的祸,要不是她藏粮食,俺能生气吗?能肚子疼吗?”
宋茜站在旁边,手里还端着空碗,听着张仙凤把所有的错都推到自己身上,心里有点委屈,可也不敢接话,她知道,这时候跟张仙凤犟嘴,只会让她更生气,说不定还会迁怒到自己身上,只能低着头,默默把空碗放到桌子上,又拿过床边的粗布巾,蘸了点凉水,拧干了,轻轻帮张仙凤擦着额头上的汗。
张仙凤也不反抗,任由宋茜擦着,就是嘴里的骂声没停,一会儿骂陈老爷爷多管闲事,一会儿骂宋茜丧门星,一会儿又骂公爹去镇上太慢,嘴里絮絮叨叨的,疼得哼哼和骂声混在一起,听得宋茜头都有点疼,可她也只能忍着,时不时帮张仙凤翻个身,让她能舒服点。
就这么熬着,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宋茜都觉得腿站得发麻了,才听见院门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公爹的声音:“王大夫,快!就在东厢房,您赶紧进去看看!”
宋茜心里一松,赶紧迎了出去。刚到门口,就看见公爹扶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头,那老头背着个深棕色的药箱,药箱上还绣着个“医”字,头发都白了大半,脸上满是汗珠,喘得胸口一鼓一鼓的,正是镇上的王大夫,坐诊几十年了,村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找他看。
“王大夫,您可来了!俺娘疼得都快不行了!”宋茜赶紧让开道,领着王大夫往东厢房走。
公爹也跟着进来,扶着王大夫的胳膊,急着说:“王大夫,你快给俺家仙凤看看,她从中午就开始肚子疼,直打滚,俺也不知道咋回事,您给瞧瞧,是不是啥大病?”
王大夫摆了摆手,喘着气说:“别慌,别慌,先让俺看看。”他走到床边,把药箱放在床头柜上,打开箱子,拿出一个脉枕,放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然后对着张仙凤说:“大妹子,你别乱动,伸开手,俺给你搭搭脉,看看咋回事。”
张仙凤这会儿也没力气折腾了,慢慢伸开手,搭在脉枕上,眼睛半睁半闭的,嘴里还哼哼着:“王大夫,你快看看,俺是不是快不行了,这肚子疼得跟要裂开似的……”
王大夫没说话,手指搭在张仙凤的手腕上,闭上眼睛,眉头微微皱着,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搭了好半天,才收回手,又问:“大妹子,你最近这半个月,是不是总没胃口?吃点东西就觉得胀,看见油腻的还想吐?还有,是不是总爱犯困,白天坐着都能睡着,晚上也睡得沉?有时候是不是还想吃点酸的,比如山楂、酸杏啥的?”
张仙凤愣了愣,皱着眉头,慢慢回想了半天,才含糊着说:“好像……好像是这么回事。前儿秀梅给俺带了块猪油糕,俺刚咬了一口,就觉得腻得慌,差点吐出来;还有这几天,俺早上总起不来,要不是秀艳喊俺,俺能睡到晌午;昨儿看见邻居家的娃吃山楂,俺还嘴馋,想跟人要一个,又觉得不好意思……可这跟肚子疼有啥关系?俺就是肚子疼,跟这些有啥牵扯?”
王大夫听了,忍不住笑了,捋了捋下巴上的白胡子,转头对着公爹和宋茜说:“你们俩也别慌,不是啥大病,没那么严重。大妹子这是怀娃了,看脉象,得有俩多月了!刚才她肚子疼,不是吃坏东西,也不是气着了,是动了点胎气,估计是今儿情绪太激动,又有点折腾,才闹的肚子疼,歇会儿,别再瞎生气,就没事了。”
“啥?!”这话一出口,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连张仙凤自己都忘了哼哼,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半天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音问:“王……王大夫,你说啥?俺怀娃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俺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俩闺女都这么大了,秀艳都六岁了,俺咋还能怀娃?你是不是诊错了?是不是把脉搭错了?”
“咋能诊错!俺坐诊四十多年了,搭脉诊孕还能出错?”王大夫拍了拍药箱,语气肯定得很,“你这脉象,滑滑的,带着股胎气,错不了!你这是老来得子,是天大的喜事啊!就是你年纪大了,算是高龄了,怀娃不容易,往后可得格外注意,别生气,别累着,别干重活,多吃点有营养的,鸡蛋、小米粥啥的多喝点,生冷的、辣的可别碰,胎气才能稳,娃才能长得结实。”
公爹站在旁边,手里的拐杖都快攥不住了,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宋茜赶紧扶了他一把。公爹缓过劲来,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声音都带着颤:“俺……俺们都以为,这辈子就俩闺女了,再也没指望有个小子了,没想到……没想到都这岁数了,还能怀娃!这真是喜事!天大的喜事啊!王大夫,你没骗俺吧?这真是怀娃了?”
“没骗你,没骗你!”王大夫笑着说,“你就等着抱娃吧,好好照顾大妹子,别让她受委屈,这胎得好好养着。”
张仙凤这会儿也缓过劲来了,刚才的肚子疼好像一下子就忘了,猛地坐起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摸来摸去,脸上先是愣,跟着就笑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嘴里不停念叨:“俺怀娃了!俺真的怀娃了!俺还能生娃!这下好了,要是俺能生个小子,往后这家里的房子、地,还有攒的粮食,就都是俺幺儿子的了!再也不用怕旁人说俺家就一个无用的儿子了!”
她笑了一会儿,突然转头看向宋茜,刚才还带着笑意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眼神也变了,不再是之前疼得没力气的模样,反而透着股命令的口气,嗓门也提了起来:“宋茜!你听见没?俺怀娃了!往后这家里的活,你都给俺包了!洗衣做饭、喂猪喂鸡、挑水劈柴,还有给俺端茶倒水、铺床叠被,都得你伺候到位!别让俺累着,别让俺生气,要是俺和俺娃有啥闪失,俺饶不了你!到时候别说打你,就是把你赶回老家,你都没处说去!”
宋茜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张仙凤怀了孕,她也替公爹高兴,可一想到往后所有的活都得自己干,还得天天伺候着张仙凤,稍有不顺心就可能挨骂挨打,心里就堵得慌。可她也没敢说啥,只能低着头,小声点头:“知道了娘,往后家里的活都俺干,您好好歇着,好好养胎,俺不会让您累着的。”
“这还差不多。”张仙凤满意地点点头,又摸了摸肚子,脸上又露出了笑意,“俺这娃金贵得很,可不能出啥差错。”
王大夫又从药箱里拿出一张纸,拿起毛笔,蘸了点墨,写了几副安胎的药方,递给公爹,嘱咐道:“这药方,你按上面的量抓药,一天煎一副,分早晚两次给大妹子喝,喝上七天,胎气就能稳不少。记住,煎药的时候,用砂锅,别用铁锅,火候也别太大,慢火煎半个时辰就行。要是喝了药,还是肚子疼,或者有啥别的不舒服,就赶紧再去镇上找俺。”
“哎!哎!俺记住了!谢谢王大夫,谢谢王大夫!”公爹接过药方,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怀里,又从口袋里摸出几毛钱,递给王大夫,“王大夫,这是诊费和药钱,您拿着。”
王大夫接过钱,揣进兜里,又嘱咐了张仙凤几句“别瞎折腾、别生气”,才背着药箱,跟着公爹往外走。公爹一路送王大夫到院门口,还不停说着感谢的话,直到王大夫走远了,才乐呵呵地回了家,拿着药方就往灶房走,嘴里还哼着几十年前的老调子,这辈子盼儿子盼了这么久,现在终于有指望了,心里的高兴藏都藏不住,连撒在地上的草药都忘了捡。
张仙凤坐在床上,一会儿摸摸肚子,一会儿又抬头喊宋茜,语气比刚才缓和了点,可还是带着命令的劲儿:“宋茜!俺这会儿突然想吃酸的,你去看看家里的柜子里,有没有山楂干,要是有,就给俺拿两个过来;要是没有,你就去镇上买!越多越好,俺吃着解腻。还有,晚上俺不想吃窝头了,俺要吃鸡蛋羹,软乎乎的,好消化,你赶紧去鸡窝再捡捡鸡蛋,看看还有没有。”
宋茜赶紧应着,转身就去外屋的柜子里翻找,那柜子平时都是张仙凤锁着的,只有放杂粮和干货的格子没锁。她翻了半天,连山楂干的影子都没看着,只找着了几个干硬的红枣。又跑到院子里的鸡窝,蹲在地上仔细看了看,鸡窝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根鸡毛,早上她已经捡过了,就俩鸡蛋,都放在灶房的碗里了。
宋茜只能又跑回东厢房,小声说:“娘,家里没有山楂干,俺翻了柜子,啥都没找着。鸡窝俺也去看了,早上捡过了,就俩鸡蛋,要不……俺先给您做鸡蛋羹,明天一早,俺去镇上买山楂,顺便给您抓药,您看行不?”
“不行!俺现在就想吃!”张仙凤一听,立马沉了脸,嗓门又尖了起来,“俩鸡蛋咋够?俺怀娃了,得补身体,一个鸡蛋羹至少得四个鸡蛋!你去跟邻居家借几个,就说俺怀娃了,要做鸡蛋羹补身体,他们都是街坊邻里,肯定肯借!要是借不来,你就别回来见俺!俺今儿要是吃不上酸的,吃不上鸡蛋羹,俺这肚子要是再疼起来,就都是你的错!”
宋茜看着张仙凤不容置疑的模样,心里有点犯难,村里人家家都不富裕,鸡蛋都是金贵东西,平时都舍不得吃,要么留着给娃补身体,要么攒着去镇上换钱,哪能轻易借出去?可她也没办法,张仙凤现在怀了孕,说一不二,要是借不来,肯定又要找她麻烦。
她只能拿起灶房里的空碗,攥在手里,慢慢往院门口走。刚走出院子,就看见隔壁的刘媳妇在门口择菜,看见宋茜手里拿着空碗,好奇地问:“宋丫头,你这是要干啥去?手里拿着空碗干啥?”
宋茜低着头,小声说:“刘婶,俺娘怀娃了,想吃鸡蛋羹,家里就俩鸡蛋不够,俺想跟您借俩鸡蛋,明天俺去镇上买了,就还您。”
刘媳妇愣了愣,跟着就笑了:“张仙凤怀娃了?这可是喜事啊!行,俺家还有仨鸡蛋,你等着,俺给你拿!”说着,刘媳妇转身回屋,很快就拿着三个鸡蛋出来,递给宋茜,“拿着吧,不用还了,就当给你娘补身体了,老来得子不容易。”
宋茜接过鸡蛋,心里暖了暖,赶紧说:“谢谢刘婶,俺明天买了肯定还您!”
“不用不用,快回去吧,别让你娘等急了。”刘媳妇摆了摆手,又低头择菜去了。
宋茜拿着鸡蛋,又去了西边的赵媳妇家,赵媳妇也借了她一个鸡蛋,还嘱咐她好好伺候张仙凤,别让动了胎气。
手里攥着四个鸡蛋,宋茜慢慢往家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看着手里的鸡蛋,心里知道,张仙凤怀了孕,往后家里的日子只会更难,所有的活都得她干,白天要洗衣做饭、喂猪喂鸡,晚上还得伺候张仙凤,稍有不顺心,说不定就是一顿骂,甚至一顿打。
可她也没辙,只能咬着牙,一步步往前走。她摸了摸口袋里,还有一小块陈老爷爷给的红薯干,心里稍微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