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已是傍晚。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饭菜的味道,却异常安静。父母还没下班,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中考结束后的松弛感,如同退潮后的海滩,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礁石。
林秋反手关上房门,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那封决定命运的通知书一同隔绝。他没有开灯,任由昏暗笼罩房间。夕阳的余晖从窗户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影。
他走到书桌前,那张老旧的、漆皮剥落的书桌。桌上堆满了初中三年的课本和试卷,杂乱无章,像一片刚刚经历惨烈战役的废墟。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他的目光落在桌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支钢笔。
一支老旧的“英雄”牌钢笔,暗红色的笔身,因为年岁久远而色泽暗淡,笔帽甚至有几处不易察觉的磕碰凹痕。这是爷爷留下的遗物,也是爷爷给他心灵留下的一点安慰。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冰凉的笔身。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然后,他用拇指和食指,缓缓地、一遍遍地摩挲着笔杆。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岁月的磨砺和一种奇异的稳定感。
初中三年,无数个深夜,他就是握着这支笔,在昏黄的台灯下,一边忍受着旧伤的隐痛,一边疯狂地演算、背诵、书写。笔尖划过粗糙的草稿纸,发出沙沙的声响,是他对抗绝望和黑暗的唯一武器。那些复杂的公式、难懂的文言文、枯燥的单词,曾是他暂时逃离现实暴力的避难所,也是他试图抓住另一根救命稻草的徒劳努力。
这笔尖,记录过屈辱。曾几何时,他握着它,泪水模糊了作业本,却不敢哭出声。笔杆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时颤抖的触感。
这笔尖,也书写过仇恨。车棚事件后,他用这支笔,在数学书的空白处,一遍遍写下“变强”两个字,笔力透纸背,几乎要划破纸张。愤怒和绝望,曾通过紧握的笔杆,渗入每一个笔画。
这笔尖,更见证过蜕变。在配电房昏暗的灯光下,他一边摩挲着笔身,一边冷静地分析敌我,制定规则,划分地盘。知识的世界和暴力的丛林,在这支笔的两端诡异交融。他用它计算过角度和力道,也用它规划过逃跑路线和伏击点。
笔身确实更显老旧了。暗红色的漆面磨损严重,露出底下深色的金属底色,像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笔夹有些松动,笔握处被他长期用力握持的地方,颜色明显浅淡,几乎要磨出包浆。
但它的核心,依旧坚固。笔尖没有秃,笔舌没有裂,拧开笔杆,内部的墨囊结构简单而可靠。就像他一样,外表布满创伤,磨损不堪,内里的某种东西,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击打和挤压中,变得异常坚硬。
他拿起钢笔,拧开笔帽,露出那个细小却锋利的金尖。对着窗外最后的光线,笔尖反射出一点冷冽的寒芒。这光芒,与他此刻的眼神,如出一辙。
这不是一支用来书写青春的笔。这是一件武器,一件陪伴他从绝望深渊爬出、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武器。它沾过墨水的黑,也浸过血的红。
他将笔帽缓缓拧回,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然后将笔轻轻放回原处。
三年。这支笔,沉默地见证了一切。从一个任人欺凌的懦夫,到一个令人畏惧的“疯狗林”。从绝望的谷底,到如今这个站在新的十字路口、内心冰冷如铁的幸存者。
它没有言语,却刻满了痕迹。
林秋转身,没有再看那支笔,也没有看桌上堆积如山的过往。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渐渐亮起的、稀疏的灯火。夜幕降临,吞噬了最后一丝夕阳。
北江华南高中,一个新的,更广阔的,也更危险的丛林。
他握了握拳,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声响。左臂的旧伤在阴沉的天气里隐隐作痛,像一种永恒的提醒。
爷爷的笔还在桌上,沉默,坚固,带着所有过往的印记,指向未卜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