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将两人的影子在布满裂纹的水泥地上拉得很长。离开那片喧嚣渐起的篮球场,周遭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操场传来的模糊哨声和风吹过杨树叶的沙沙声。
林秋和张浩一前一后,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沉默地走在通往教学楼和水房的小路上。两人都挂着重彩,步履蹒跚。张浩走在前,左腿似乎有些使不上力,微微跛着,腋下夹着那个脏兮兮的篮球,每走一步,受伤的嘴角就忍不住抽搐一下。林秋跟在后面,右手下意识地虚按着左臂上最痛的那块淤青,呼吸因为肋骨的隐痛而显得有些浅促。
沉默像一块沉重的湿布,包裹着两人。刚才球场上的生死搏杀与此刻死寂的行走形成了尖锐的对比。汗水浸湿的校服贴在身上,被傍晚的凉风一吹,带来阵阵寒意,也让伤口火辣辣地疼得更清晰。
穿过一片稀疏的小树林,水房老旧的红砖墙已经隐约可见。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张浩,毫无征兆地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头,背影僵硬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林秋也几乎同时停下,抬起眼,沉默地看着张浩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
几秒钟的凝固。
然后,张浩的声音响起,有些沙哑,因为嘴角的伤而略显含糊,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傍晚的空气:
“谢了。”
只有两个字。干巴巴的,没有任何修饰,甚至带着点别扭。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却有着千钧重。
林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声“谢了”,在他意料之外,却又在某种情理之中。他看着张浩的后颈,那里有刚才扭打时留下的几道红痕。他没有立刻回应,空气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之前那种充满隔阂与陌生的死寂不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他想起张浩被围殴时那双不屈的眼睛,想起自己冲上去时那一瞬间近乎本能的抉择,想起背靠背时那份奇异的踏实感。他帮助张浩,并非出于同情或正义感,更像是一种……对某种东西的认同,以及对更丑陋事物的厌恶。
半晌,林秋才开口,声音同样低沉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
“看不惯他们以多欺少。”
这也是实话。那些校外混混的嚣张,以众凌寡的嘴脸,确实是他最憎恶的模式之一。这个理由,足够解释他的行为,也足够保持他表面的冷漠和距离。
简单的对话,加起来不到十个字,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捅破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层厚厚的、由沉默、孤僻和不同生存法则筑成的冰墙。
张浩似乎松了口气,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些。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迈开步子,继续一瘸一拐地朝水房走去。但这一次,他的脚步似乎不再那么沉重和孤立。
林秋也重新跟上,依旧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隔阂没有被完全打破,他们依旧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桀骜不驯,习惯用拳头和怒骂面对世界;一个隐忍冰冷,将一切深埋心底。但在这条洒满夕阳光斑的小路上,一种基于共同经历和最低限度价值观认同的脆弱连接,已经建立。
他们或许永远不会成为勾肩搭背的朋友,但至少,不再是完全漠视彼此的陌生人。他们是共同淌过血、背靠背战斗过的“同类”,尽管这“同类”的关系,建立在暴力和生存本能之上。
走到水房门口,锈蚀的水龙头滴着水。张浩拧开一个,直接把肿起的脸颊凑到冰冷的水流下,发出嘶嘶的抽气声。水混着血丝和泥土流下。他洗了把脸,又撩起t恤下摆,擦拭手臂和胸口的伤痕,动作粗鲁。
林秋则走到另一个水龙头前,没有直接冲洗,而是先小心地检查了一下左臂的伤势,然后才用右手掬起水,慢慢清洗手背和脸上的擦伤,动作细致而克制。
两人各洗各的,依旧没有交谈。
洗完,张浩直起身,胡乱用湿袖子擦了擦脸,水珠顺着他刺猬般的短发滴落。他瞥了林秋一眼,眼神复杂,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夹起篮球,转身朝着男生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林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角,才缓缓拧紧水龙头。水滴声停止,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他低头,看着水泥地上自己模糊的、带着水渍的倒影。
“谢了。”
“看不惯他们以多欺少。”
两句简单的对话在耳边回响。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不一样了。
这变化细微如尘,却重如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