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像一道赦令,瞬间打破了教室里维持了四十五分钟的、表面上的平静。化学老师夹着教案刚走出门,积蓄的声浪便轰然炸开。桌椅拖动的刺耳声,迫不及待的喧哗声,追逐打闹的脚步声,交织成中学校园课间特有的、混乱而充满生气的交响曲。
林秋合上书本,动作不疾不徐。他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立刻离开座位,也没有加入任何一个小团体的交谈。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目光低垂,仿佛在审视书本上的纹路,又仿佛只是在等待这十分钟的喧嚣自动流过。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阵混合着汗味和廉价洗发水味的风压了过来,伴随着拖沓而故意的脚步声。一道阴影笼罩了林秋的课桌,挡住了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
林秋没有抬头,也知道来的是谁。那是一种如同鬣狗靠近般令人不适的气息,早已刻入他的骨髓。
“哟,林妹妹——”
一个刻意拔高、拖着长音、充满了熟稔而令人作呕的戏谑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这声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林秋记忆深处那扇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屈辱之门。
王大壮双手插在宽大的运动裤兜里,腆着肚子,站在林秋桌前。他微微歪着头,脸上挂着那种猫玩老鼠时特有的、混合着轻蔑和残忍兴趣的笑容。李亮和孙亮一左一右站在他侧后方,抱着胳膊,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看好戏的表情。
“缘分啊,真是缘分!”王大壮的声音很大,足以让周围半个教室的人都听见,“小学同班六年没够,这上了中学,老天爷又把咱俩分一块儿了!你说,这是不是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故意把“冤家”两个字咬得很重,引得李亮和孙亮发出一阵哄笑。
瞬间,以林秋的课桌为中心,小范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原本在打闹、聊天的同学,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好奇地望过来。一些陌生的目光落在林秋身上,带着探究、疑惑,还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中学刚开始,班级里的小团体尚未完全成型,这种突如其来的冲突,无疑是最刺激的开胃小菜。
“林妹妹?”有女生小声嘀咕,“这外号真怪。”
“看样子是小学就认识的,好像有矛盾?”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那大块头是谁啊?看起来好凶。”
“被堵的那个好像叫林秋吧?看起来挺老实的,怎么惹上这种人了?”
这些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地传入林秋的耳朵,但他置若罔闻。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扎在他的皮肤上。但他更清晰地感受到的,是面前王大壮那毫不掩饰的恶意,像黏湿的触手,试图缠绕上来。
林秋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王大壮。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被羞辱的愤怒,也没有畏惧的苍白,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让王大壮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有事?”林秋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没有任何颤抖,像冰块撞击。
王大壮显然没料到林秋会是这种反应。按照他预想的剧本,林秋应该像小学时那样,要么惊慌失措地低下头,要么懦弱地试图辩解,从而给他提供继续羞辱的素材。这种直接而冰冷的回应,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
“没事就不能跟你叙叙旧了?”王大壮很快调整过来,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林秋的课桌上,逼近他的脸,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更加危险,“小学毕业那天,哥几个还没跟你‘好好道别’呢。这下好了,来日方长。”
他特意强调了“来日方长”四个字,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林秋能闻到他嘴里残留的早餐葱油饼和大蒜的味道,令人作呕。他甚至能看清王大壮鼻头上粗大的毛孔和几颗冒头的痘痘。但他没有后退,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淡淡地重复了那两个字:
“没事。”
说完,他不再看王大壮,低下头,重新翻开了桌上的书本,仿佛眼前这三个大活人只是恼人的空气。
彻底的忽视。
王大壮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撑在桌上的手捏成了拳头。林秋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让他感觉自己像个上蹿下跳的小丑。在新同学面前,他急需立威,而林秋这个“老熟人”,无疑是最佳的开刀对象。可对方这不温不火的样子,让他有种无处着力的憋闷。
“呵,”王大壮冷笑一声,直起身子,用足以让周围人都听到的音量说,“行,林妹妹现在架子大了,不认老同学了。没事,慢慢来,日子长着呢。”
他意味深长地留下这句话,拍了拍林秋的课桌,发出“砰砰”的声响,然后对李亮孙亮使了个眼色,三人这才晃荡着离开,走向教室后排他们自己的座位。
周围的同学见没打起来,似乎有些失望,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但投向林秋的目光,却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下意识地疏远——谁都不想惹上麻烦。
林秋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直到王大壮几人走远,他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握在书本边缘、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
课间的喧嚣依旧,但他感觉自己的世界格外安静。
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王大壮的“慢慢来”,意味着更具体、更频繁的骚扰。他不能退,也不能轻易爆发。他需要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在水底,等待时机,或者,等待对方先犯错误。
他抬眼,目光掠过窗外明亮的操场,最终落在桌肚里那个硬壳笔记本上。
阴影,已经彻底笼罩下来。而他,必须在这阴影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