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已近尾声,空气里开始掺杂进一丝初秋的、不易察觉的凉意。林秋的蛰伏生活即将结束,一种无形的压力,随着开学日期的临近,悄然弥漫开来。他依旧保持着规律的作息:清晨锻炼,白天去图书馆,晚上在台灯下记录和阅读。但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收紧,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
这天下午,母亲在进行每周一次的大扫除,清理阳台和储藏室堆积的杂物。林秋从图书馆回来,正准备回自己房间,目光无意中扫过母亲正打算扔进垃圾袋的一堆废旧物品。
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了一角。
那是一抹暗淡的、扭曲的红色。
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他走过去,蹲下身,拨开几个空纸盒和旧报纸,看到了它——那辆被王大壮踩踏、丢弃在垃圾堆旁的合金玩具赛车。
几个月过去,它更加破败了。火红的漆面失去了所有光泽,布满划痕和灰尘。车身扭曲得更厉害,像一个被踩扁的易拉罐。四个轮子掉了三个,剩下的一个也歪斜着,轮轴断裂。车窗部位彻底凹陷下去,边缘还沾着早已干涸发黑的、像是泥污的痕迹。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具被遗忘的、微小而惨烈的骸骨。
母亲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哦,这个破车,早就该扔了。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用。”说着,她伸手就要把它扫进垃圾袋。
“等等。”林秋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母亲愣了一下,停下手,疑惑地看着他。
林秋没有解释,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辆破车从杂物中捡了起来。冰凉的、凹凸不平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灰尘和铁锈的气息。很轻,又很重。
“我留着。”他低声说,然后站起身,拿着车,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母亲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收拾。她只觉得儿子或许是对旧物有感情,却不知道这辆破车承载着什么。
林秋回到房间,关上门。他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洒下来,照亮了他掌心那团扭曲的红色金属。
他凝视着它,很久很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怀念。眼神平静得可怕,像是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来自考古现场的文物。
然后,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块干净的软布,又倒了一点清水在上面。他开始擦拭这辆破车。动作极其缓慢,极其仔细。他用布角小心翼翼地清理车轮轴里的泥垢,擦拭车身上每一道深刻的划痕,抚过那凹陷变形的车窗框架。清水很快变黑,沾满了多年的污秽。
他擦得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仪式。布片划过冰冷的金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声响。他擦掉了灰尘,擦掉了泥污,却擦不掉那些深刻的伤痕和扭曲的形态。这辆车,永远无法恢复原状了。
就像他自己。
当最后一点污渍被抹去,破车显露出它最原本的、残破的形态时,林秋停了下来。它现在看起来很干净,但也因此,那些裂痕和凹陷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他放下布,用指尖轻轻触摸着车身一道最深的凹痕——那像是被鞋跟狠狠碾过的地方。冰冷的触感,仿佛直接连通了记忆的闸门:王大壮狰狞的笑脸,鞋底踩踏时金属发出的刺耳呻吟,还有那种珍爱之物被肆意摧毁时的、撕心裂肺的绝望……
但这一次,回忆没有带来崩溃。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
他打开书桌最底下的那个带锁的抽屉——那里存放着他的笔记本和爷爷的钢笔。他没有拿出笔记本,而是将这辆擦拭干净的、却依旧残破不堪的合金小车,轻轻地、郑重地放了进去,放在笔记本的旁边。
残破的玩具车,与记录着仇恨名单的笔记本,并排躺在黑暗的抽屉深处。
这是一个象征。
它象征着他夭折的童年,象征着他被彻底践踏的纯真和珍视。他留下它,不是要缅怀过去,而是要时刻提醒自己:他是如何被摧毁的,他曾经失去过什么,他又是因为什么,才变成了现在这个冰冷、坚硬、心中只剩复仇火焰的存在。
锁上抽屉,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夕阳正在下沉,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明天,他就要去领取中学的录取通知书,踏入一个全新的、可能更加残酷的环境。
但他不再恐惧。因为他的过去,他的仇恨,他的决心,都已经和那辆破旧的玩具车一起,被牢牢地锁在了心底最深处。它们不再是软弱的根源,而是驱动他前行的、黑暗的燃料。
残骸已被收起,仪式完成。过去的林秋,连同他那被踩碎的童年,被一同埋葬。而现在这个站在窗前的少年,是一柄即将出鞘的、淬炼于绝望寒冰中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