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又一次站在这栋孤寂的维多利亚式宅邸前,锈迹斑斑的铁艺院门内,乳白色的胶质雾气似乎比记忆中更为浓稠。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身边多了两个人。
“女巫小姐的家就是这儿——”纸信圈儿的声音带着孩童式的陈述语气,“一栋很大的房子。”
她仰头看着高耸的屋顶,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单纯的比较,“而我只有一个很小的房子……不过我的房子很高。”
牙仙的目光平淡地扫过建筑细节:“尖锐的三角形屋顶,狭窄的装饰性平开窗……或许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
“嗯?”纸信圈儿歪着头,脸上露出困惑,随即努力思考起来,“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是应该不叫维多利亚,不过也许她真的叫维多利亚吧。”
“不,”牙仙温和地解释,“我只是在说,这栋房子应该已经有很久的历史了。”
“哦……这么说没错吧,”女孩恍然大悟,用稚嫩的声音说着老成的话,“我出生之前她就在这儿了。”
她说完,便主动牵起牙仙的手,语气自然得像回家一样,“来吧,我带你进去。”
“别急。”塞缪尔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确切的阻止意味。
他站在原地没动,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在荆棘丛中若隐若现、缠绕着枯黄藤蔓的卡邦克鲁。
和上次来时一样,它们圆滚滚的身体上,只露出两只黑曜石般警惕的眼睛。
“它们不会让我们进去的。”他的语气很肯定,基于上次被藤蔓毫不留情驱逐的失败经验。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几只卡邦克鲁立刻从荆棘中探出半截身子,发出“吱——吱——”的尖锐警告,枯黄的藤蔓如同有生命的触手,迅速在入口处交织起来,形成了一道如上次所见具有威胁性的屏障。
“这是在花园中豢养的魔精?”牙仙观察着它们充满敌意的状态,眉头微蹙。
纸信圈儿却似乎没感觉到紧张气氛,或者说,她习惯了被允许进入。
她从宽大的衣袍里拿出那个边缘有些磕碰的旧玻璃罐,对着卡邦克鲁们晃了晃:“你们的肚子饿了,是不是?”罐子里,几只个头不小的蜗牛缓缓蠕动。
“可这不是给你们吃的,”她认真地说,“这是给女巫小姐的。让我们进去。”
“吱!”
为首的卡邦克鲁发出更响亮的尖鸣,几根更为粗壮、带着尖刺的木质触须从地下猛地窜出,彻底封死了小路,态度比上次更加坚决。
纸信圈儿的小脸终于露出了困惑和一丝受伤的表情:“他们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巫医小姐。我上次来还不是这样的……”
她的话尾带着点委屈,看向塞缪尔,似乎想寻求解释,为什么这次连她也似乎被归入了“不受欢迎”的行列。
“或许你上次来,是独自一人。”塞缪尔冷静地指出关键,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些魔精。
“我和我的同伴上次尝试靠近时,它们也是这个反应。它们认得我,现在,它们可能把你也看作‘我们’的一部分了。”
他这话是对纸信圈儿说的,也是说给牙仙听的。硬闯的结果他很清楚——除了激起更猛烈的攻击和彻底得罪屋主外,毫无益处。
纸信圈儿努力想着办法:“也许我能叫女巫小姐出门——不,不行,”她很快自我否定,印证了塞缪尔关于屋主极度封闭的判断,“她从来只会呆在家里,不会出门的。”
“她从来不会出门?”牙仙捕捉到这个信息。
“我没见过。”女孩摇摇头。
“她见过别的客人吗?”
“嗯……没有。”
“可你却经常见到她?”
“她喜欢我带给她的蜗牛……也许是喜欢吃这个?”纸信圈儿举起罐子,“我把蜗牛带给她,她就让我在她家玩一会儿。”
她似乎想起了愉快的经历,语速快了些,“女巫小姐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教我一些单词……一些神秘术。女巫小姐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给我看一些很复杂但很有趣的书。”
接着,她压低声音,像分享一个重要的秘密,“但是你不能在她面前说太多次为什么,如果这么做了,她就会让我‘出去’。”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甚至有点小骄傲,“有一次我在她家待了一个下午才‘出去’。”
牙仙沉默片刻,目光再次审视着这座如同小城堡般的古宅,又看了看身边因经验而格外谨慎的塞缪尔,以及眼前这绝无通融可能的屏障。
她最终做出了决定:“……我明白了。”她低头对纸信圈儿说,语气平和,“女巫小姐可能不希望见到别的客人。看来,只有你能进去了。”
她选择尊重此地主人的意愿,也相信塞缪尔的判断。
纸信圈儿看了看态度坚决的魔精守卫,又看了看无法同行的牙仙和塞缪尔,乖巧地点点头:“那也只能这样了。”但她立刻又充满使命感地说,“我会把蜗牛带给她的,也会……试着跟她说说你们。”
不速之客明确表示放弃闯入,似乎让花园里阴森的守卫们稍稍放松了警惕。缠绕的藤蔓和木质触须微微向后收缩,让出了一条仅容纸信圈儿通过的狭窄缝隙。
女孩抱着她的蜗牛罐子,灵巧地步入花园深处,那些古怪的植物和魔精在她经过时纷纷避让,为她开辟出一条通往宅邸的道路。
塞缪尔和牙仙站在原地,被无形的界限阻隔在外。塞缪尔靠在冰冷的铁艺院门上,肋骨的钝痛让他的呼吸略显沉重。
望着纸信圈儿娇小的身影消失在浓雾与怪异植物的掩映中。沉默片刻,塞缪尔率先打破了沉默,试图将话题引向一个相对“安全”的区域:
“所以,你就是基金会派遣的医生?处理这种‘异常污染’事件,我还以为拉普拉斯康复中心会派人来。”
牙仙的视线也从花园深处收回,语气平和如常:“基金会仍旧处于人力不足的状态中。而且,我很乐意前来。”她微微侧头,金属牙套在灰蒙蒙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微光,“或许此行能收集到一些在其他时代见不到的牙齿标本。”
塞缪尔嘴角扯动了一下,没接这个话茬。他沉默了几秒,感觉到牙仙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探究。
“你渡过了暴雨,”牙仙的声音很轻,她看着塞缪尔脸上无法完全掩饰的沧桑和疲惫,“所以,你真的加入了重塑之手。”
塞缪尔心里一紧,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他扭开头,避开她的视线,语气生硬地否认:“重塑之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1977年,有目击者在纽约看见你和重塑之手的干部勿忘我同行。”牙仙平静地陈述,仿佛在念一份医疗报告。
“看错了。”塞缪尔继续装傻,反驳得干脆而无力,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固执。
牙仙对他的否认反应平淡,只是继续说道:“你要知道,基金会如果得知你出现在这个时代,并且与暴雨幸存以及重塑之手有关联……”
塞缪尔终于转回头,目光直直地看向牙仙。他知道伪装已无意义,至少在她面前。“那就请你,”他声音低沉,带着些许请求的意义,“暂缓报告。”
牙仙安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几秒的沉默仿佛被拉得很长,空气中只有雾气流动的细微声响。
最终,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语气说:“伦敦事件结束后,提交的正式报告中必然会出现你的名字,这是程序,无法避免。”
听到这个近乎默认的暂时保密,塞缪尔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他转回目光,望向那栋阴森的宅邸,语气带着一种漠然:“到时候就不重要了。”
就在这时,花园深处传来了纸信圈儿清脆的呼喊声,打断了两之间紧张而又默契的沉默——
纸信圈儿踮起脚尖,将那罐边缘有些磕碰的玻璃罐高高举过头顶,几只肥硕的蜗牛在罐壁上留下湿润的痕迹。她的声音清脆,试图穿透那扇厚重的木门:
“女巫小姐!你听得到吗?该起床了——”
回应她的,先是门内传来“喀啷——”一声沉重的锁具撞击声,紧接着,不甘承受重量的老旧铰链发出刺耳的呻吟,门扉向外移动,开启了一道仅容目光通过的狭窄缝隙。
缝隙后,是半张隐在阴影中的、白皙的面孔。宽檐黑帽下,“雾中鬼婆”深邃的目光如同幽潭,先是习惯性地落在纸信圈儿身上,但下一秒,这目光便锐利地越过女孩的头顶,死死锁定了花园入口处那两个陌生的身影——牙仙冷静的注视,以及塞缪尔沉默而警惕的姿态。
“唔。”纸信圈儿似乎对门只开了一道缝感到些许不满,但还是努力将罐子往前递了递,“这是这周的蜗牛。”
然而,女巫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不速之客占据。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与审视。
“…………” 漫长的沉默后,冰冷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情绪,“他们是谁?”
纸信圈儿回头看了看,小脸上也浮现出一点困惑:“他们是——嗯?我也没搞懂他们是谁。”她努力回忆着有用的信息,试图完成介绍,“巫医小姐是坐着汽车来到十字街的,手里还拿着乌卢鲁运动会的宣传单。我想她是来参加乌卢——”
“嗯?!” 女巫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严厉的质疑,打断了女孩的话。帽檐下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分。
纸信圈儿猛地缩了下脖子,像是想起了重要的禁忌,连忙用手捂住嘴:“哦!我忘记了……你不想听那个词。”
就在这时,牙仙上前一步,她的声音平和而清晰:“女士,我是为调查近日伦敦出现的异常黑雾而来。你可以叫我牙仙。”她报出了来意,态度坦诚。
然而,这番自我介绍换来的却是女巫更深的抵触。
“出去。” 两个字,冰冷、斩钉截铁,不容任何商量。这命令不仅仅是给牙仙和塞缪尔的,似乎也包含了中止今日会面的意味。
纸信圈儿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委屈地追问:“为什么‘出去’?我今天还没有问为什——” 话说到一半,她看着女巫小姐紧绷的下颌线。
“噢……”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女孩还不死心,试图挽回:“好吧……那我今天不能进来玩了吗?你上次不是答应了要再带我练习一次神秘术——” 她的话语里带着最后的期盼。
“那你的嘴巴里就最好别再蹦出‘乌卢鲁’这个词!” 女巫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躁,她几乎是抢一般地从纸信圈儿手中接过了那罐蜗牛,随后,不等女孩再有任何反应,便猛地将门重重拉上!
“哐——!”
厚重的橡木大门严丝合缝地撞上门框,发出一声巨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也掐断了纸信圈儿眼中最后的光亮。
纸信圈儿愣愣地看着紧闭的门扉,小手还维持着递出罐子的姿势,好一会儿才失落地放下:“啊……”
但很快,她发现门脚下不知何时塞出来一本厚厚的、封面已经磨损的旧书。
她弯腰捡起来,封面上用褪色的墨水画着各种形态的卡邦克鲁。“……但是,女巫小姐给我留下了一本书……那本画着卡邦克鲁的书。” 这小小的馈赠,算是冷漠拒绝后的一点安慰。
“纸信圈儿,快回来。” 牙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看出女巫的态度已无转圜余地,此地不宜久留。
纸信圈儿抱着那本旧书,慢吞吞地走回牙仙身边,情绪依然低落:“我今天本来是打算在她家玩一会的。”
牙仙俯下身,用温和的语气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我带你去别的地方,怎么样?”
“去哪儿呢?” 女孩抬起头,眼里有了一丝好奇。
牙仙的目光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提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建议:“想和帽子先生交朋友吗?”
“帽子先生?” 纸信圈儿重复着这个名字,大眼睛里瞬间被好奇和期待点亮,暂时冲淡了被拒之门外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