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在天边挣扎着不愿散去,将流云染成一片瑰丽的紫红色。百艺坊辰运联盟的临时总部——那片经过数次扩建、已然初具规模的工棚区——此刻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与渐沉的暮色形成鲜明对比。一场热烈而朴实的庆功宴正在这里举行,庆祝辰运成功完成流火城的“不可能任务”并安然返回。
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灵谷米饭蒸腾的蒸汽,以及廉价却管够的灵果甜浆混合而成的诱人气息。几口硕大的铁锅架在空地中央,底下柴火噼啪作响,炖煮着咕嘟冒泡、汤汁奶白的兽骨浓汤。这场宴席的主角,无疑是石猛。这头魁梧的熊妖早已脱去了半身皮甲,露出古铜色、肌肉虬结的上身,围着一件硕大的、油渍斑斑的围裙,正亲自操刀分割着一只烤得金黄流油、体型堪比小牛的“火犀牛”。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动作起来却出奇地灵巧沉稳,一柄寒光闪闪的剔骨短刀在他指间翻飞,厚薄均匀、滋滋冒油的肉片便精准地飞入周围伙伴们早早伸过来的盘子里。
“来来来!都别跟俺老石客气!今天肉管够,酒管饱!庆祝咱们辰运旗开得胜,扬名立万!”石猛声如洪钟,脸上洋溢着憨厚而畅快的笑容,不时用油乎乎的手掌用力拍着凑过来讨食的妖族兄弟的后背,那力道拍得对方龇牙咧嘴,却引来一阵更大的哄笑和喧闹。他那庞大的身躯和极具感染力的爽朗,成了宴会上最温暖、最令人安心的背景板,极大地带动了全场的气氛。
一个刚加入不久、原型是山猫的年轻妖族小伙灵活地窜到石猛身边,笑嘻嘻地打趣道:“石猛大哥,俺看你这烤肉的手艺,比你的狼牙棒功夫还厉害!以后咱们辰运要是开个酒楼,你当大厨,保准客似云来!”石猛眼睛一瞪,假装生气,挥舞着油光锃亮的短刀:“去去去!小崽子净胡说!俺石猛是辰运的安保主管,兼首席大力士!做饭那是业余爱好,是情分!再说了,”他语气一转,带着点小得意,压低声音却依然能让周围人听见,“老板这次给俺发的奖金,够俺买下整条街的烤肉摊了!俺还用得着去当厨子?”这话顿时引来周围一片羡慕的嘘声和更欢快的笑声,充满了对现状的满足和对未来的憧憬。
与场地中央的热闹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工棚边缘一张堆满废弃零件、灵材边角料和摊开图纸的桌子旁,墨辰正就着一盏用废弃水晶自制的、光线却异常稳定的符灯,埋头研究着几块从流火城火灵宗作为谢礼赠送的、闪烁着暗红色深邃光泽的“地火晶核”。他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页面发黄卷边的笔记,上面画满了复杂到令人眼晕的能量回路推导公式和结构草图,手指还蘸着特制的灵墨,在空气中无意识地比划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技术世界里。偶尔有相熟的同伴好心给他端来一碗盛满肉和汤的陶碗,或是几个软糯的灵果馒头,他也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两声,头都舍不得抬一下,那副全身心投入的模样,让人既好笑又不忍心打扰。
负责后勤的一位人族少女,名叫小芸,端着一碗特意多加了肉的热汤和几个馒头,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杂物,来到墨辰身边,轻声道:“墨辰哥,你都忙活一天了,先吃点东西吧?这汤是石猛大哥特意留的精华部分,可香了。”墨辰下意识地“哦”了一声,顺手抓起一个馒头,看都没看就往嘴里塞,心思显然还在那能量回路的节点计算上。结果馒头有点干,他噎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这才茫然地抬起头,看到小芸关切的眼神和桌上冒着热气的食物,脸腾地一下红了,手忙脚乱地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不好意思地讪笑道:“啊……谢谢小芸,我……我这就吃,这就吃。”那副书呆子气十足、与现实脱节的模样,让小芸忍不住掩嘴轻笑,摇着头走开了。
林辰穿梭在欢声笑语的人群中,他换下了一路风尘的劲装,穿着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少了平日的冷峻锐利,多了几分难得的温和与松弛。他端着酒杯,与每一位成员碰杯,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带着夸张手势地复述着流火荒原上的惊险瞬间——如何差点被火煞吞没,又如何看到蛟鳞宗的人自作自受——分享着成功带来的巨大喜悦和自豪。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洋溢着活力与希望的脸庞,心中亦有暖流涌动。这就是他的团队,是他从无到有、在困境中一手建立起来的根基,是辰运最宝贵的财富。
待到酒过三巡,气氛最为热烈之时,林辰站到了一处稍高的、用废弃木箱搭起的台子上,轻轻敲了敲手中的酒杯。清脆的响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期待与信任。
“诸位,”林辰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却带着一种能够安定人心、鼓舞士气的力量,“就在今日,我们辰运,不仅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流火城任务,赢得了客户的极大尊重和远超预期的丰厚回报!更重要的是,我们用自己的行动,向百艺坊、向流火城、向所有关注着我们的人,证明了辰运的价值!证明了我们拥有战胜任何艰难险阻的勇气、智慧和团结的力量!”
“吼——!”“辰运万岁!”“老板英明!”掌声、欢呼声、口哨声瞬间爆发,几乎要掀翻工棚的顶盖,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与自豪。
林辰抬手虚按,待声浪稍平,继续说道,语气更加诚恳:“这份沉甸甸的成功,不属于某一个人,它属于我们在座的每一位兄弟!属于石猛!你的勇猛无畏和绝对忠诚,是车队在最前线最坚实的盾牌!”石猛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挺起胸膛,激动得熊脸通红,用力挥舞着拳头,却说不出话,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属于墨辰!”林辰的目光投向角落,“你的奇思妙想、废寝忘食的技术攻关和关键时刻的精准操作,是我们化解这场致命危机的关键钥匙!”角落里的墨辰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从晶石上抬起头,推了推厚厚的眼镜,脸上泛起一丝腼腆却无比自豪的红晕,下意识地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更属于每一位在途中尽职尽责、相互扶持的兄弟!属于在百艺坊大本营为我们保障后勤、稳定军心的同伴!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辰运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每点出一个方面,都引来相应的成员不自觉地挺直腰板,眼中闪烁着被认可的光芒。“为此,我宣布!”林辰提高了音量,声音传遍每个角落,“此次流火城任务,所有直接参与者,基础酬劳,翻倍发放!并且,根据各自在此次任务中的具体贡献评估,额外发放相当于三个月薪俸的特别奖金!”
“老板万岁!”“跟着老板干!”“辰运必胜!”更大的欢呼声再次爆发,气氛达到了顶点。实实在在、真金白银的奖励,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凝聚人心,激励士气。这一刻,团队的归属感和凝聚力空前高涨。
然而,在这片几乎要沸腾的欢腾海洋中,林辰敏锐的目光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和谐的涟漪。在人群稍外围、一处灯光阴影笼罩的角落,计然独自一人靠在一根支撑工棚的粗大木柱上,手中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普通灵酒,脸上如同戴着一张精心打磨的面具,没有任何表情。既无众人般的喜悦,也无丝毫激动,只是用那双过于冷静、甚至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眼前喧嚣的一切,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或者说,是一种基于绝对理性视角下的、冰冷的评估。
计然,是林辰在辰运创立之初,从一堆潦倒的应聘者中发掘出来的人才。他并非出身修仙大族或名门正派,而是来自一个曾经颇有名气、却早已没落的小型算术世家——计家。计家祖上曾以精于计算、善于经营、尤其擅长在复杂局面中寻找最优解而闻名,家族鼎盛时,甚至曾有小国聘请其祖辈掌管国库。然而,盛极而衰,计然的祖父在一次关乎家族命运的豪赌式投资中,因过于相信冰冷的数据模型,而忽略了人心变幻和不可测的天地异动,导致家族数百年积累财富一夜之间蒸发殆尽,计家也因此一蹶不振,从云端跌落泥潭。
计然便是在这种家族败落的阴影和长辈们无尽的悔恨与告诫中长大的。他自幼便被灌输着“效率即是生命”、“数字从不说谎”、“情感是决策的毒药”、“任何无法量化的东西都是危险的冗余”等极端理念。他天赋异禀,对数字和逻辑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和洞察力,年纪轻轻便在算学、推演、资源优化方面展现出惊人的才华。然而,家族惨痛的教训也让他对“低效”、“错误”、“非理性”产生了近乎偏执的恐惧和厌恶。在他眼中,世界就应该是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一切都可以被量化、被计算、被优化,任何不符合效率最大化的行为,都是需要被修正甚至剔除的“bug”。
在林辰创业初期,计然那强大的计算能力确实为辰运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能精准地计算出最优运输路线、最低运营成本、最高利润回报,是辰运能够在残酷竞争中迅速站稳脚跟的重要功臣。林辰也曾十分倚重他。然而,随着辰运规模扩大,业务复杂化,尤其是开始涉及更多人情往来、长期信誉、生态构建等无法完全用数字衡量的领域时,计然的理念开始显露出其极端和危险的一面。
此刻,在众人为胜利和奖金欢欣鼓舞时,计然脑中正在飞速地进行着冷酷的演算:任务总收益:丰厚。但支出项:二十张南明离火符、墨辰研发成本、石猛等妖族战力损耗、此次庆功宴开销、以及……最大的潜在成本:因此已彻底得罪蛟鳞宗,未来可能面临的报复行动。综合计算,此次行动的风险收益比,实则处于临界值。尤其是这种“为了一口气”而进行的高风险博弈,在他看来,远不如放弃订单、规避冲突来得“高效”。奖励分配方案:更是情感用事的典型。石猛的“勇猛”与墨辰的“技术”,贡献维度不同,岂能用简单的“翻倍”和“三月薪俸”这种模糊标准来衡量?应该建立更精细的量化贡献度模型,根据具体指标进行精确分配。目前的方案,会导致内部不公和长期激励扭曲。当林辰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肯定团队价值时,计然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下撇了一下,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无谓的情绪煽动……成功的根本原因在于技术优势和信息差,而非所谓的‘勇气’和‘团结’。将结果归因于这些不可控的感性因素,是领导者不成熟的表现。”
他的低语很轻,却恰好被走近过来、准备与每位核心成员碰杯的林辰听到。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清冽如山泉的气息悄然靠近。苏月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林辰身侧,依旧是那身不染尘俗的月白纱裙,与周围的烟火气格格不入。她没有看林辰,目光似乎穿透了热闹的宴席,落在了更遥远的虚空,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缥缈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林辰耳中:
“林公子,欢庆之余,莫忘因果。流火荒原之上,借煞反噬,逆转阴阳,虽解一时倒悬之危,然此等行径,终究是欺瞒天道,玩弄规则于股掌。业力之网,较之寻常,又添一道深刻难测之结。福兮祸之所伏,光华之下,阴影暗生。望慎之,再慎之。”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计然所在的阴暗角落,若有所指地补充道:“理念如刃,过刚易折。有些人眼中只见星辰轨迹之精确,却忘了脚下尘土亦蕴含生机。执着于削足适履,终将伤及根本。”
林辰心中凛然。苏月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悄然浇熄了他因团队盛情和初步成功而升起的一丝燥热。他明白,苏月所指的,不仅仅是利用“引煞符”本身所带来的业力,更包含了对计然那种将万物量化、漠视过程与情感价值的纯粹功利主义思维方式的隐隐担忧与警示。业力,不仅来自于对自然规则的强行干预,也来自于对“道”的偏离,对平衡的破坏。
他看向苏月,郑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姑娘提醒,逆耳忠言,林某铭记于心。”
苏月不再多言,身影如轻烟般悄然融入人群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辰转而将目光再次投向计然。恰好,计然也正抬起头,望向林辰。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计然没有丝毫回避,那双冷静得过分的眼眸中,反而清晰地闪过一丝挑战般的光芒,以及一种“我才是掌握真理”的自信与固执。
庆功宴仍在继续,气氛依然热烈。石猛正在众人的起哄下,表演他的拿手绝活——同时照看三个烤架上的不同肉食,还能准确分辨火候,引得阵阵喝彩。墨辰似乎终于被这持续的热闹吸引,从地火晶核上移开视线,推了推眼镜,好奇地张望着中央的喧闹,脸上露出些许困惑却又轻松的笑意。
但在林辰眼中,这欢庆的表象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成功的喜悦是真实的,团队的凝聚力是宝贵的,但他深知,作为掌舵者,绝不能沉溺于此。他必须开始思考如何整合这股力量,如何应对接下来必然更加猛烈的风浪,以及……如何面对团队内部这条逐渐显现、且可能越来越深的理念裂痕。计然那张面无表情、唯有理性计算的脸,和苏月关于业力与理念之争的警示,如同两片悄然汇聚的阴云,投在了他心中那片刚刚被胜利阳光照耀的天空之上。
计然的极端效率理念将如何影响辰运未来的决策与发展?林辰要如何在“效率至上”与“共生之道”之间找到平衡点?苏月所警告的“深刻难测”的业力,将会以何种具体形式显现?辰运在名声大噪、订单暴涨之后,除了外部敌人的反扑,内部理念的冲突是否会率先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