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刺目的光线逐渐模糊,耳边心电监护仪的尖锐长鸣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越来越远。苏澈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手术台冰冷的触感和一种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上——不是病人的,是他自己的。
真讽刺啊,心外科最年轻的天才专家,最终死于一场突发性的主动脉夹层破裂,就在自己最熟悉的手术室里。
黑暗。无尽的黑暗与虚无。
然后,是另一种更具体、更折磨人的痛苦将他硬生生拽离了那片虚无。
冷。刺骨的寒冷,像是赤身裸体被扔进了冰窖。
痛。全身的骨头像是被碾碎了又重新胡乱拼接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火辣辣的疼。
臭。难以形容的恶臭涌入鼻腔,是汗臭、血污、排泄物和腐烂东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
苏澈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呛咳起来,咳得眼前发黑,肺叶如同破风箱般嘶哑作响。
入目的景象让他瞬间僵住,连咳嗽都忘了。
没有无影灯,没有消毒水味,没有现代化的手术室。
只有灰蒙蒙的天空,飘着冰冷的雨丝。泥泞不堪的地面,污黑的水洼里倒映着几张麻木绝望、脏污看不清面目的脸。周围是简陋的木栅栏,几个穿着破烂古代兵服、手持长矛的人懒散地守在四周,眼神冷漠。
而他,正躺在这泥泞之中,身上裹着一件破烂肮脏、勉强能看出是古代囚服的粗布麻衣,单薄得根本无法抵御寒冷。手腕和脚踝上戴着沉重的木枷,磨破了皮肉,渗出血迹,混着泥水,一片狼藉。
“我……这是在哪?”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一阵嗬嗬的气音。
这不是他的身体!这股强烈的虚弱感和疼痛,这陌生的环境……
剧烈的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一些破碎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强行涌入脑海。
苏澈……同样的名字。十七岁。父亲是京城一个六品小官,因卷入一桩说不清的科举舞弊案被抄家问罪,男丁流放三千里,至北疆寒陲之地……原主体弱,一路备受折磨,饥寒交迫,刚刚已然气绝身亡……
穿越了?
作为一个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现代医生,苏澈此刻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甚至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和浓郁的血腥味明确地告诉他,这不是梦,也不是死后的幻觉。
他真的成了一个历史上不存在的大胤王朝的流放罪奴,正处在前往北疆的路上,而且刚开局就是地狱难度——身负重伤,饥寒交迫,环境恶劣,周围全是绝望的等死之人。
必须活下去!
强烈的求生欲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震惊和恐惧。他迅速冷静下来,开始用医生的专业眼光评估自身状况。
体温过低,严重脱水,营养不良,多处软组织挫伤,枷锁造成的伤口有感染迹象,肋骨可能骨裂……情况危急,若再不干预,这刚得来的第二次生命恐怕撑不过两天。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在泥地周围逡巡。长期的野外手术经验让他对能用的草药有基本的认知。很快,他锁定了几株混在杂草中、略显萎靡的车前草和蒲公英。消炎、清热、利尿,虽然效力有限,但聊胜于无。
他用被枷锁束缚的双手极其困难地、一点点地抠挖着那些野菜的根茎,混着雨水,塞进嘴里,艰难地吞咽下去。苦涩的味道弥漫口腔,却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生机。
他又注意到一片边缘锋利的碎石,趁守兵不注意,极其缓慢地磨蹭着手腕上的绳索,试图获得多一点活动空间,哪怕只是让血液循环稍好一点。
这些细微的举动,在死气沉沉的流放队伍里,显得格外突兀。
“看那个小子……疯了不成?吃草根?”旁边一个同样戴枷的汉子哑着嗓子,对同伴嗤笑。
“省省力气吧,早晚是个死。”同伴眼神空洞地回答。
守兵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一个满脸横肉的兵痞提着鞭子走过来,骂骂咧咧:“干什么呢!臭要饭的,还不老实!”
鞭子带着风声抽下来,苏澈下意识地蜷缩身体,用后背硬生生扛了一下,火辣辣的疼。但他抬起头,眼神却没有其他流犯那样的麻木和恐惧,反而是一种异常的冷静和清明,他嘶哑着开口:“军爷……我、我只是想活。若能活,或许……或许日后还能报答军爷……”
那兵痞被这眼神看得一愣,举起的鞭子顿住了。这罪奴的眼睛太亮太净了,不像个将死之人,倒像……藏着点什么。他啐了一口:“报答?呸!贱骨头一个,拿什么报答!”话虽如此,那鞭子却没再落下,骂咧着走开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面微微震动。
所有守兵脸色一变,立刻挺直了腰板,收起懒散之态,神情变得紧张而恭敬。流放队伍里的死寂也被打破,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是……是王爷的马队!”
“快!都跪好!低头!不许抬头看!”守兵的小头目压低声音,厉声呵斥着流犯们,自己率先跪倒在泥泞中。
苏澈被身边的人拉扯着跪倒在地,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膝盖。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雨幕向前望去。
只见一队玄甲骑兵如黑色的钢铁洪流般疾驰而来,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上隐约可见一个凌厉的“萧”字。队伍纪律严明,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瞬间将这片流放之地的死寂和绝望碾压得粉碎。
为首一人,骑在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之上,身姿挺拔如松。
他并未穿全套盔甲,只是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外罩同色大氅,但周身散发的冷冽和威压却比这冰雨更加冻人。距离尚远,看不清具体面容,只能隐约看到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以及那双……即使隔了一段距离,也仿佛能感受到其冰寒锐利的目光。
马队并未停留,似乎只是途经此地。
那位王爷甚至没有看向流放队伍这边一眼,于他而言,这或许只是路边微不足道的蝼蚁群。
然而,就在马队即将掠过栅栏的瞬间,苏澈因为试图调整一下跪得生疼的膝盖,身体晃动了一下,手腕上被碎石磨出的新伤口渗出的血珠,混着泥水,滴落在浑浊的水洼里,漾开一丝极淡的红。
同时,他因寒冷和疼痛,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呛咳。
马背上的萧煜,目光原本直视前方,却在那一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那一抹不同于泥污的细微血色,以及那个跪在泥泞中、却意外挺直了脊背的年轻罪奴。
太虚弱了,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
但那眼神……隔着雨幕,惊鸿一瞥,竟没有周围人那种惯常的麻木绝望或谄媚恐惧,反而像雪地里的寒星,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求生灼亮。
萧煜握着缰绳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战马速度极快,瞬间便已驰过。
玄色的身影未曾回头,仿佛刚才那细微的停顿从未发生。
冰冷的雨继续下着,守兵们松了口气,纷纷起身,又恢复了之前的懒散和凶恶,呵斥着流犯们继续赶路。
“快起来!该死的畜生们,还想偷懒不成!”鞭子再次无情地落下。
苏澈被粗暴地拽起来,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伤口在疼,浑身冰冷,前路漫漫,生死未卜。
但他脑海里,却深深印下了那双冰冷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王爷……萧煜?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求生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他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弄清楚,原身家族的冤案,以及……这位仅有一面之缘,却带给他巨大压迫感和一线莫名生机的冷面王爷,究竟会是他的绝路,还是变数?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踩在泥泞中,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却又异常坚定。
北疆的风,似乎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