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秋苑的日子,在表面的一片祥和下,暗流从未停歇。
栖凤阁俨然成了别馆内最热闹的所在。白瑶光深谙造势之道,甫一安顿下来,便以“静心祈福、感念天恩”为名,频频邀请蓟城内外颇有名望的僧侣、道士入别馆讲经说法、设坛祈福。
每每此时,栖凤阁前便车马盈门,香火缭绕,引得蓟城贵族圈侧目不已。她又时常拿出丰厚的银钱物资,以世子妃的名义在城内施粥赠药,博取“仁善”美名。
萧宸对此乐见其成,甚至时常亲自前来相伴,更添其声势。一时间,“凤女世子妃”贤德仁善、天命所归的形象,在蓟城被塑造得光辉夺目。
栖凤阁门庭若市,与听竹轩的冷清形成了云泥之别。
听竹轩内,白昭月却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她每日里大多时间都待在房中,不是翻阅白承宇赠予的那本详尽的北靖世家关系图谱,便是铺开宣纸,对照着字帖,一笔一画地练习北靖的文字和书写习惯。
偶尔天气晴好,她也会由琥珀陪着,在锦秋苑最僻静的角落散散步,但绝不去招惹是非,也尽量避免与栖凤阁那边的人碰面。她就像一滴水,悄然融入了别馆的背景之中,低调得几乎要被遗忘。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不过几日功夫,一些微妙的流言便开始在别馆的下人之间,乃至透过他们悄悄向蓟城的某些角落扩散。流言的内容颇具对比性:一边是极尽溢美之词,盛赞世子妃白瑶光如何风华绝代、气度非凡,言其“行止有祥光环绕,谈吐见凤仪天成”,将那“显灵”之事说得神乎其神;
另一边,则是不咸不淡地提及四公子夫人白昭月,话里话外暗示其“出身微寒”、“性情木讷寡言”、“见识浅薄”,与光彩照人的世子妃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若非沾了家族联姻的光,只怕难登大雅之堂”。
这些流言编排得不算十分恶毒,却像软刀子杀人,意在潜移默化地固化两种形象,捧高踩低。流言的来源隐秘,传播却颇有章法,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琥珀打听来这些消息,气鼓鼓地学给白昭月听:“夫人,您听这都是些什么混账话!定是那边……”她朝栖凤阁方向努了努嘴,“或者柳氏那边搞的鬼!”
白昭月放下手中的笔,看着纸上渐有进步的北靖文字,神色平静无波:“由他们说去。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她深知,这种流言,越是辩解,反而越是给人增添谈资。
这日午后,白昭月刚临完一篇字,正由青禾伺候着净手,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清脆的说笑声,由远及近。很快,小丫鬟进来禀报:“小姐,外面有位柳小姐求见,说是……刚去探望了世子妃娘娘,路过咱们院子,口渴了想讨杯茶喝。”
琥珀闻言,立刻蹙眉,低声道:“夫人,柳依依,柳侧妃的亲侄女,在蓟城贵女圈里是出了名的伶牙俐齿、不好相与。她来,肯定没安好心。”
白昭月眸光微闪,点了点头:“请她进来吧。青禾,看茶。”
帘栊轻响,一位身着鹅黄绫裙、头戴金珠步摇的明媚少女走了进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容貌娇俏,一双大眼睛滴溜溜乱转,透着几分精乖。她便是柳依依。
“这位便是白二姐姐吧?”柳依依未语先笑,声音又脆又甜,仿佛带着蜜糖,“依依冒昧打扰,还望姐姐勿怪。刚从瑶光姐姐那儿出来,走得渴了,瞧见姐姐这院子清雅,便厚着脸皮来讨杯水喝。”
她话语亲热,眼神却飞快地将白昭月和她身处的这间朴素客厅打量了个遍。
“柳小姐客气了,快请坐。”白昭月起身,依礼相迎,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笑容,声音轻柔,“青禾,上茶。”
柳依依落座,接过茶盏,抿了一口,便放下,开始她的“表演”:“早就听闻白家两位姐姐都是天仙般的人物,今日一见瑶光姐姐,果然是名不虚传,那通身的气派,真真是凤女临世,叫人不敢直视呢!”
她夸张地赞叹着,目光却紧紧锁住白昭月,“二姐姐平日里也常与瑶光姐姐一处玩耍吧?定是受益良多。”
白昭月垂下眼睑,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语气带着羡慕和自惭形秽:“柳小姐说笑了。瑶光姐姐是天上的凤凰,我只是地上不起眼的雀鸟,岂敢时常叨扰?能远远仰望姐姐风采,已是我的福分了。”
柳依依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又笑道:“二姐姐何必妄自菲薄?我听说白家也是诗礼传家,姐姐定然也是知书达理的。不知姐姐平日在家都喜欢读些什么书?可曾学过我们北靖的诗词歌赋?”
“我……我愚钝得很,”白昭月显得有些窘迫,手指绞着衣角,“只认得几个字,勉强能读些浅显的杂记,诗词歌赋那是瑶光姐姐那般玲珑心窍的人才能精通的,我……我是不成的。”她将“无知”扮演得淋漓尽致。
柳依依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关于北靖风俗、甚至略带刁钻的问题,白昭月要么一脸茫然地说“不知”,要么就将问题引向“瑶光姐姐定然知晓”,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姿态放得极低。
一番交锋下来,柳依依只觉得眼前这位四公子夫人果然如传言般,是个上不得台面、怯懦无趣的木头美人,除了容貌确实出色些,几乎一无是处。她自觉探得了底细,心中鄙夷,也失了继续周旋的兴致。
又闲扯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柳依依便起身告辞:“多谢二姐姐的茶,依依叨扰了。日后姐姐进了府,我们姐妹再多亲近。”语气已然带上了几分敷衍。
送走柳依依,琥珀立刻关上门,啐道:“哼!装得跟朵小白花似的,句句都在下套!真当咱们听不出来呢!”
白昭月脸上那怯懦的表情瞬间消失,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她走到窗边,看着柳依依离去的方向,淡淡道:“她不过是奉命来探探虚实罢了。如今她觉得我不足为虑,正好,我们也乐得清静。”
是夜,万籁俱寂。听竹轩的侧门被轻轻叩响,琥珀警惕地问了声,门外传来墨书压低的声音:“是我,墨书。”
琥珀开门,墨书闪身进来,将一个不起眼的布包递给琥珀:“公子让送来的,说是给夫人解闷的闲书杂记。”说完,便匆匆离去。
琥珀将布包拿到灯下打开,里面是几本装帧普通的书册,封面写着《蓟城风物志》、《北地趣闻录》之类。
但白昭月接过翻看,却发现书页的空白处,或用极细的笔触标注着某些官员的升迁动向、世家间的姻亲往来,或夹着细小的纸条,上面记录着近期蓟城各府的宴请清单和看似寻常的市井流言。
这哪里是闲书,分明是萧昱借机传递来的、关于北靖权力格局和动向的珍贵情报!
白昭月就着灯光,一页页仔细翻阅,结合白日柳依依的试探,以及连日来的观察,脑海中北靖权力斗争的脉络渐渐清晰起来。
柳氏的咄咄逼人,赵王妃的隐忍,其他派系的观望……一切都错综复杂。
她轻轻合上书册,指尖在微凉的封面上划过。萧昱此举,无疑是在告诉她:我知你处境,亦信你心智,愿与你共享信息,同舟共济。
这份无声的信任与支持,远比任何甜言蜜语更让她感到踏实。她知道,低调隐忍只是暂时的保护色。
在这危机四伏的蓟城,她必须利用这备嫁的时日,尽快积蓄力量,摸清规则。
窗外,月色清冷。听竹轩内,灯火虽微,却照亮了一颗日益坚定、冷静筹谋的心。前路依旧艰险,但至少,她并非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