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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磊的指尖触到铜钟的那一刻,灵堂里的烛火正好跳了一下。

昏黄的光裹着纸钱燃尽的灰,飘落在供桌前奶奶的遗像上。照片里的老人笑得眉眼皱成一团,银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耳后别着朵干了的小雏菊,那是去年秋天他陪奶奶在小区花园摘的,奶奶说这花耐活,能开到来年春天,结果花还没枯,人先走了。

“这钟你拿去吧。”二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哭腔,手里攥着块深蓝色的绒布,布角磨得发毛,“你奶活着时,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擦,擦得那铜皮亮得能照见人。她说这是你爷当年在北平给她淘的定情物,民国二十三年冬,琉璃厂的老物件,金贵着呢。”

张磊蹲在老屋的床头,没应声。这张床还是奶奶嫁过来时的嫁妆,红漆早就掉得斑驳,露出里面浅黄的木头纹路。铜钟就摆在床头的小几上,半尺来高,黄铜铸的壳子被岁月浸得发暗,却透着股温润的光。钟面是珐琅瓷的,边缘磕了个小角,正好在罗马数字“3”的位置,像缺了颗牙。最特别的是钟摆,细铜杆吊着个指甲盖大的铜锤,锤身上刻着个“梅”字,笔画浅得几乎要融进铜锈里,得眯着眼,借着灵堂的烛火才能辨出那点凹痕。

他想起小时候在这儿过夜的光景。那时候铜钟还在走,“滴答、滴答”的声音裹在夜里的月光里,顺着窗棂爬进被窝。他总爱缠着奶奶讲故事,奶奶就坐在床边,手里攥着蒲扇,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望着铜钟笑:“钟摆晃一天,就离你爷近一天。等这钟停了,你爷就来接我了。”他问爷爷在哪儿,奶奶就不说话了,只伸手摸他的头发,指尖划过发梢的触感,软得像棉花。

现在爷爷和奶奶都不在了。张磊伸手去抱铜钟,指腹又蹭到了那个“梅”字,凉得像冰。铜钟比看起来沉,抱在怀里时,能觉出钟身里隐隐的震颤,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蜷着,没醒。二姑递来绒布,他小心地裹上,绒布上还留着奶奶身上的皂角味,奶奶一辈子不用香水,只用三块钱一块的老肥皂,洗得衣服上总带着股清清爽爽的碱味。

走出老屋时,门槛磕了一下钟底,“当”的一声轻响,闷得像敲在空心的骨头里。院门口的老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在灰蒙蒙的天上,像只瘦骨嶙峋的手。张磊把铜钟放在车后座,垫了两层绒布,车子开出去时,铜钟没晃一下,安安静静的,像睡熟了的猫。

回到公寓已经是傍晚。这是套六十平米的小房子,客厅的窗户正对着街,楼下的便利店亮着暖黄的灯,有人进进出出,拎着装满食物的袋子。张磊把铜钟摆在卧室靠窗的书桌一角,书桌正对着床,躺在床上睁眼就能看见钟面。他从抽屉里翻出块软布,学着奶奶的样子擦铜钟,布擦过铜皮时,蹭下一层浅绿的铜锈,落在桌上,像碎了的绿宝石。

他试着给钟上弦。钟侧有个小小的圆孔,爷爷生前用的那把铜钥匙就装在绒布口袋里,钥匙柄上也刻着个“梅”字,和钟摆上的一模一样。钥匙插进孔里,转了半圈就卡住了,像是里面的发条锈死了,再用力,就听见“咔嗒”一声,像是齿轮断了的声音。张磊赶紧松了手,再看钟摆,还是歪在一边,铜锤朝下,那个“梅”字埋在阴影里,没一点动静。

“罢了,当个念想吧。”他对着铜钟说了句,转身去浴室洗澡。热水从花洒里喷出来,雾汽很快漫满了浴室,镜子上凝了层水珠。张磊抹了把镜子,看见自己的脸,眼底泛着青,这几天守灵没睡好,脸色差得厉害。水流过后背时,他突然觉得一阵发凉,像有人站在浴帘外,盯着他的影子看。

他猛地拉开浴帘,浴室门口空荡荡的,只有客厅的灯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光。

“人吓人,吓死人。”张磊骂了句,关了花洒,擦干身子走出浴室。卧室里没开灯,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书桌上的铜钟上,珐琅瓷的裂纹在月光下像一道一道的白痕,钟摆还是歪着,没动。

第一晚没什么异样。张磊累得沾床就睡,梦里全是灵堂的烛火,奶奶坐在烛火旁,手里抱着铜钟,对他笑。直到闹钟响了,他才猛地醒过来,摸了摸额头,全是汗。

第二晚也太平。他睡前喝了杯热牛奶,睡得很沉,没做梦,也没醒。

第三晚,凌晨三点,张磊被一声钟声惊醒。

“当……”

声音很轻,却绵长,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又突然贴在耳边,震得耳膜发颤。他猛地坐起来,卧室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画了道银线。书桌上的铜钟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模样。

张磊屏住呼吸,耳朵竖得发酸,却再没听见第二声。他摸过手机,按亮屏幕,三点整。

“幻听了?”他咕哝着,翻了个身,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脑子里总想着那声钟响,像根细针,扎在心上。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凌晨三点,那声“当”都会准时响起。

张磊开始失眠。他不敢睡,睁着眼睛盯着书桌的方向,眼皮困得打架,却硬撑着。可只要他一闭眼,哪怕只有几秒,那声钟声就会钻进来,把他惊醒。醒了再看铜钟,还是老样子,钟摆停着,没一丝晃动。

他找了修钟表的老师傅来。老师傅七十多岁,头发全白了,戴着副黑框老花镜,手里拎着个工具箱,里面全是细小的零件。他把铜钟放在桌上,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用镊子拨了拨钟摆,又侧耳听了听钟身内部的声音,摇着头说:“小伙子,这钟的齿轮早锈死了,发条也断了,别说响,摆都摆不动。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压力大就容易出幻听。”

张磊没敢说凌晨的钟声,也没说钟摆可能动过的事。老师傅走后,他把铜钟抱起来,贴在耳边听。里面安安静静的,只有铜壳子冰凉的温度,顺着耳廓往骨头里渗,像冬天里的风。

那天夜里,张磊做了个决定——他不睡了,等着那声钟声。

他靠在床头,开着床头的小夜灯,暖黄的光把卧室照得朦朦胧胧。手里攥着个保温杯,里面是刚泡的浓茶,茶叶在水里浮浮沉沉。眼睛死死盯着书桌上的铜钟,钟面的珐琅瓷裂纹在灯光下很清晰,罗马数字“3”的缺口像个小黑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里跳,从两点五十到两点五十九,秒针一格一格地挪,像走在棉花上。

三点整。

“当……”

钟声又来了。

这一次,张磊没闭眼。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书桌角的铜钟,那个早就停了的钟摆,慢慢、慢慢地晃了起来。

不是被风吹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窗帘也拉着,没一丝风。也不是被碰了,他坐在床上,离书桌还有一米多远,连衣角都碰不到。是钟摆自己晃的,细铜杆带着铜锤,先往左边摆,幅度小得像怕惊醒谁,再往右边摆,幅度大了些,铜锤上的“梅”字随着摆动,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像颗会呼吸的星。

“滴答,滴答。”钟摆晃起来的声音,轻得像春蚕啃桑叶,却又清晰得能盖过他的心跳声。

张磊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想动,手脚却重得像灌了铅,连指尖都抬不起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钟摆晃得越来越快,“滴答”声越来越响,钟身也跟着微微震颤,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然后,他看见钟面的珐琅瓷裂纹里,渗出了一层淡淡的白气。

不是烟雾,是像雾一样的东西,轻飘飘的,从裂纹里钻出来,慢慢聚在钟口,凝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越来越清晰,先是头发,齐耳的短发,发梢别着个小小的银簪,再是衣服,蓝布的学生装,黑裙子,领口系着个白布条,是民国时女学生常穿的样子。

她从钟里走出来,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没发出一点声音。赤着脚,脚踝很细,皮肤白得像纸。走到床边时,她蹲下来,身子微微前倾,头低着,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张磊的心脏快跳出来了。他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冷香,像冬天里的梅花,清冽又干净。他想躲,却动不了,只能看着姑娘伸出手,指尖很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带着点凉意,轻轻落在他的头发上。

那触感,和奶奶生前一模一样。

小时候他感冒发烧,烧得迷迷糊糊的,奶奶就是这样蹲在床边,用手背试他的额头,再轻轻摸他的头发,指尖划过发梢时,带着点皂角的清味。现在这双手也很软,却比奶奶的手凉,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姑娘摸了会儿,收回手,抬起头。张磊终于看清了她的脸,眉眼很淡,眼睛像浸在水里的墨,鼻子小巧,嘴唇很薄,没什么血色。她看着张磊,眼神软得像水,却又藏着化不开的愁,像蒙着一层雾的湖。

“你是谁?”张磊在心里喊,却发不出声音。

姑娘没说话,只是站起身,慢慢走回铜钟旁。钟摆还在晃,“滴答”声没停。她站在钟边,回头望了张磊一眼,嘴角好像牵了牵,像是笑,又像是叹。然后,她的身子慢慢变淡,像被风吹散的雾,一点点融进铜钟的裂纹里,连带着那股冷香,也一起消失了。

钟摆猛地停了。

“滴答”声没了。

卧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张磊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砰砰”跳的声音。他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冲到书桌前,双手抱住铜钟,翻来覆去地看。钟摆还是歪着,铜锤上的“梅”字朝下,珐琅瓷的裂纹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层薄薄的铜锈,像刚哭过的泪痕。

像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可头发上残留的凉意,还有姑娘那双软得像水的眼睛,却真实得让他发抖。他把铜钟抱在怀里,坐在地上,背靠着书桌,直到天快亮了,才慢慢缓过劲来。

第二天一早,张磊跟公司请了假,开车回了老屋。老屋还没收拾,供桌还摆在客厅中央,奶奶的遗像摆在正中间,旁边堆着一摞旧相册,还有些奶奶生前用的小物件,掉了瓷的搪瓷杯,磨得发亮的木梳,绣着菊花的手帕。

他蹲在地上,翻那些相册。相册的封面大多是红色的,有的已经褪色成了浅粉,有的裂了口,露出里面发黄的纸页。第一张是奶奶年轻时的照片,梳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穿着碎花袄,站在老槐树下笑,牙齿很白。第二张是爷爷的照片,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眉眼硬朗,肩膀很宽,手里攥着一把枪。还有些亲戚的合影,有他小时候的样子,被奶奶抱在怀里,流着口水,手里抓着个拨浪鼓。

他翻到最后一本相册,封面是深棕色的皮,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上面烫着个“张”字,也快看不清了。他掀开第一页,手指顿住了。

照片是黑白的,有点模糊,边缘发卷,像是被水浸过。上面站着个姑娘,穿着蓝布学生装,黑裙子,齐耳短发,发梢别着个银簪,和他昨晚看见的姑娘,一模一样。她站在一座铜钟旁,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歪着头笑,眉眼弯弯的,像画里的人。那座铜钟,张磊一眼就认出来,黄铜的壳子,珐琅瓷的钟面,罗马数字“3”缺了个角,钟摆上,隐约能看见一个“梅”字。

和他卧室里的那座,分毫不差。

张磊的手指颤着,摸了摸照片里的姑娘,纸页冰凉,像摸在冰上。他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墨水已经发淡,却还能看清笔画:“吾妻梅,民国二十三年冬。”

吾妻梅。

民国二十三年冬。

张磊猛地想起二姑说的话,奶奶说,这钟是爷爷送她的定情物,民国二十三年冬,在北平琉璃厂淘的。

可照片背面写的是“吾妻梅”。

他抱着相册,坐在地上,后背靠在墙角,浑身发冷。窗外的风刮进来,掀动相册的纸页,“哗啦、哗啦”响,像有人在旁边叹气。

“磊子?你咋在这儿?”门口传来声音,是邻居王奶奶,手里端着个白瓷碗,碗里冒着热气,“刚包的白菜猪肉饺子,给你端碗来。你这孩子,守灵累坏了,得吃点热乎的。”

张磊抬起头,声音发哑:“王奶奶,你……你知道我爷爷和奶奶的事吗?还有……一个叫梅的姑娘?”

王奶奶愣了一下,把碗放在供桌上,蹲下来看着他,脸上的皱纹皱成一团,叹了口气:“这事啊,你奶奶守了一辈子,没跟外人说过。也就我,当年跟你奶奶一起长大,她才跟我透了点口风。”

王奶奶坐在他旁边,从口袋里摸出块手帕,擦了擦眼角,慢慢说起了往事。

民国二十三年冬,北平冷得邪乎。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把胡同里的青石板都盖得严严实实,踩上去“咯吱”响,像咬着冻硬的骨头。张磊的爷爷那时叫张建军,才十八岁,在北平城郊的部队里当通信兵,和一个叫陈生的战友住一个帐篷。陈生比他大两岁,是南方人,说话带着点软乎乎的口音,写一手好字,还会吹口琴。

两个人关系最好,晚上站岗时,陈生总给张建军讲他的心上人。姑娘叫梅,是北平女子师范的学生,家在城南的小胡同里。陈生说,梅姑娘长得好看,眼睛像月牙,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还会背诗,背戴望舒的《雨巷》,背得软软的,像唱歌。他们是在琉璃厂的书摊认识的,陈生去买字帖,梅姑娘在挑诗集,两个人同时伸手去拿一本《唐诗三百首》,手指碰在一起,都红了脸。

后来他们就常约着见面,在护城河的柳树下,在国子监的墙根旁。陈生攒了三个月的津贴,在琉璃厂的老钟表铺里买了一座铜钟,钟摆上刻了梅姑娘的名字,想等过年时送给她,做定情物。“等我退伍了,就娶她,带她回南方老家,种一亩地的梅花,让她天天能看见。”陈生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星星,手里攥着铜钟,笑得像个孩子。

那年冬天,部队接到命令,要开拔去前线抗日。走之前的晚上,陈生把铜钟交给张建军,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给梅姑娘写的信,还有一张照片,就是张磊翻到的那张,梅姑娘站在铜钟旁笑。“建军,我要是没回来,你帮我把这钟和信交给梅,告诉她,我没忘等着她,我一定回来娶她。”陈生的声音有点抖,却还在笑,拍了拍张建军的肩膀,“要是我回不来,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张建军紧紧地攥着那口铜钟,仿佛它是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宝物一般,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这东西交到她手中的。不过,你自己也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回来啊,到时候亲自给这口铜钟上弦。”

然而,世事难料,部队才离开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就如晴天霹雳般传来——陈生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不幸壮烈牺牲了。据说是为了掩护战友们安全撤退,他义无反顾地抱起炸药包,像一颗燃烧的流星一样冲入了日军的阵地,最终与敌人同归于尽。由于爆炸的威力太过巨大,现场一片狼藉,甚至连他的遗体都无法找到。

张建军伤愈后,拿着铜钟和信,去北平找梅姑娘。他按着陈生给的地址,找到了女子师范附近的一个小胡同,胡同很深,两边的墙很高,雪还没化,堆在墙根下,冻得硬邦邦的。胡同深处飘着线线的冷烟,是谁家在烧煤炉,烟裹着雪粒子,扑在脸上又凉又疼。张建军裹紧了身上的旧军装,军装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棉絮,风灌进去,顺着骨头缝往肉里钻。他怀里揣着铜钟,钟身裹在厚厚的蓝布包里,紧贴着胸口,像是要焐热那层冻了几十年的铜锈。

走到胡同中段,看见一户人家门口围了不少人,都是穿棉袄的街坊,低着头小声说话,有人用袖子抹眼角。张建军心里“咯噔”一下,脚步慢下来,攥着布包的手沁出了汗。他挤进去,看见门槛边摆着一口薄棺,棺木是最便宜的杨木,连漆都没刷,露着惨白的木头茬。棺前摆着个小小的牌位,上面用墨写着“爱女梅之位”,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手在抖。

“这姑娘,傻啊……”旁边一个老太太叹着气,手里攥着块手帕,“等她那未婚夫从前线回来,在门口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昨晚雪下得大,就冻僵了……”

“听说那小伙子是当兵的,开拔去前线了,走之前还托人给她带了东西,结果……”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低下去,没再说完。

张建军站在人群外,浑身的血都像冻住了。他摸了摸怀里的铜钟,钟身还是凉的,却好像比刚才更沉,压得他胸口发闷。他看见棺木旁边放着个蓝布包,布包上绣着朵小小的梅花,针脚细密,那是陈生跟他说过的,梅姑娘亲手绣的,说要等他回来,装他的军功章。

他没敢上前,也没敢把铜钟和信拿出来。他怕,怕梅姑娘的家人看见这钟,更伤心;怕自己说出陈生牺牲的消息,像在他们心上再插一刀。他抱着铜钟,在胡同口站了半天,雪落在他的军帽上,化了又冻,结成一层薄冰。风刮过耳边,像陈生吹口琴的声音,软软的,却带着哭腔。

后来他回了老家,把铜钟藏在箱子底,把陈生的信烧了,他怕留着信,会忍不住想起那个在雪地里等归人的姑娘。再后来,他认识了张磊的奶奶,李秀兰。秀兰是个苦命人,父母早亡,跟着姑母过活,性子柔,手却巧,会绣鞋垫,会纳鞋底,还会用皂角洗衣服,身上总带着股清清爽爽的味。

两个人处对象时,秀兰问他有没有定情物,他愣了半天,从箱子底翻出那座铜钟。他不敢说这是陈生给梅姑娘的,只能编了个谎:“这是我在北平琉璃厂淘的,民国二十三年冬,想着以后给你做个念想。”秀兰没怀疑,接过铜钟时,眼睛亮得像星星,用软布擦了又擦,连钟摆上那个浅得快看不见的“梅”字,都擦得发亮。

“建军,这钟摆上咋有个‘梅’字?”秀兰摸着铜锤,抬头问他。

张建军的心猛地一跳,赶紧说:“大概是以前的主人刻的,没啥意思。”

秀兰没再问,只是把铜钟摆在床头的小几上,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擦,擦得铜皮亮得能照见人。晚上睡觉时,她会盯着钟摆看,直到睡着。张建军看着她的侧脸,心里像扎了根刺——他骗了她,骗了这个把铜钟当宝贝的姑娘。

后来他们结婚了,生了张磊的父亲,再后来有了张磊。秀兰守着那座铜钟,守了一辈子。她总跟张磊说:“这是你爷送我的定情物,民国二十三年冬,在北平买的。等这钟停了,你爷就来接我了。”张磊小时候总问:“爷爷什么时候来接你?”秀兰就望着钟笑,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揉皱的黄纸。

张建军临去世前,拉着王奶奶的手,老泪纵横。他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陈生,他把梅姑娘托付给我,我没照顾好她,连他的定情物都没送出去;一个是秀兰,我骗了她一辈子,这钟不是给她的,是给另一个姑娘的念想。”他喘着气,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铜钥匙,钥匙柄上的“梅”字已经磨得快看不见了。“我死后,把钥匙给磊子。那钟里,装着两个人的等待,一个等不到归人,一个等不到真相。我怕秀兰知道了伤心,也怕梅姑娘的魂还守着钟,等着陈生……”

王奶奶说到这儿,抹了把眼泪:“你爷走后,我没敢把这事告诉你奶奶。你奶奶到走,都以为那钟是你爷给她的定情物。她走的前一天,还拉着我的手说:‘他婶子,你看这钟,又亮了些,是不是你爷快接我了?’”

张磊抱着相册,手指捏得发白。照片里的梅姑娘站在铜钟旁笑,眉眼弯弯的,可他想起昨晚她蹲在床边,眼神里的软,其实是化不开的愁。她等陈生回来,等了几十年,哪怕成了孤魂,也还守着那座钟,守着那个民国二十三年的冬天。

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公寓时,夜幕早已如一块巨大的黑布般笼罩了整个城市。公寓里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仿佛被时间遗忘在了角落。

张磊摸索着墙壁,找到了客厅的开关,轻轻一按,却发现灯并没有亮。他不禁皱起眉头,心里涌起一丝不安。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客厅,朝着卧室走去,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桌上,照亮了那座古老的铜钟。

铜钟静静地立在那里,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气息。张磊走到书桌前,凝视着铜钟,月光映照在铜钟上,使得钟面上的刻度和指针都清晰可见。他的目光落在了铜钥匙上,那把钥匙被他放在口袋里,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

张磊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铜钥匙,钥匙柄上的“梅”字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仿佛在诉说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他深吸一口气,将钥匙对准钟侧的圆孔,然后轻轻插进去。

就在钥匙插入圆孔的瞬间,他感觉到一股阻力,就像这把钥匙已经沉睡了几十年,不愿意被唤醒一样。然而,他并没有放弃,而是小心翼翼地转动着钥匙。

“咔嗒”一声,齿轮突然响了起来,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让人不禁心头一紧。张磊的心跳也随之加快,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继续慢慢地转动着钥匙,一圈,两圈……每转一圈,他都能感觉到铜钟内部的机械装置在缓缓运转,仿佛一个沉睡已久的巨兽正在苏醒。

当他转到第三圈时,钥匙突然卡住了,再也转不动。张磊心中一紧,他不知道这是正常现象还是出现了什么问题。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滴答。”

钟摆晃了一下。

再晃一下。

幅度越来越大,铜锤上的“梅”字随着摆动,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像颗会呼吸的星。张磊坐在床边,看着钟摆晃,看着钟面的珐琅瓷裂纹,没再害怕。他想起王奶奶的话,想起爷爷的愧疚,想起奶奶的一辈子,想起梅姑娘在雪地里等待的模样。

凌晨三点,钟声没响。

张磊醒着,靠在床头,看着钟摆“滴答”晃。他听见一股淡淡的冷香,像冬天里的梅花,从铜钟里飘出来。然后,那个穿学生装的姑娘从钟里走出来,赤着脚,脚踝很细,皮肤白得像纸。她走到床边,蹲下来,这次没摸他的头发,只是望着钟摆,眼神里的愁,淡了些。

钟摆晃着,“滴答”声里,好像伴着一声轻轻的叹息。很轻,却很清晰,像有人揣了一辈子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姑娘坐了会儿,站起身,走到铜钟旁。她抬头望着钟面,手指轻轻碰了碰珐琅瓷的裂纹,像是在摸一件珍贵的宝贝。然后,她回头望了张磊一眼,嘴角牵了牵,是笑,不是叹。她的身子慢慢变淡,像被风吹散的雾,一点点融进铜钟里,连带着那股冷香,也一起消失了。

钟摆还在晃。

张磊走到书桌前,摸了摸铜钟,铜壳子还是凉的,却不像之前那样渗骨头。他想起陈生在雪地里跟爷爷说的话:“等我退伍了,就娶她,带她回南方老家,种一亩地的梅花。”想起梅姑娘在胡同口等了三天三夜,冻僵在门槛边;想起奶奶守着铜钟,等了爷爷一辈子。

从那以后,张磊每天睡前都会给铜钟上弦。钥匙插进孔里,“咔嗒”一声,像是和几十年前的岁月,对了个暗号。他不再失眠,凌晨三点也不会被钟声吵醒。但有时候,他会醒着,听着钟摆“滴答”晃,听着那声轻轻的叹息。那叹息里没有愁,只有松,像有人终于放下了,揣了一辈子的等待,终于有了归处。

有天夜里,他半梦半醒间,看见铜钟的钟摆晃得特别快,“滴答”声像在唱歌。然后,梅姑娘从钟里走出来,身边多了个穿军装的男人。男人眉眼硬朗,穿着和爷爷照片里一样的军装,手里攥着个口琴,正对着梅姑娘笑。梅姑娘挽着他的胳膊,嘴角扬着,眼里的雾散了,亮得像星星。

两个人站在铜钟旁,男人伸手摸了摸钟摆,铜锤上的“梅”字在月光下亮得刺眼。“梅,我回来了。”男人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南方口音,像陈生。

梅姑娘微微颔首,嘴角轻扬,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宛如春日里绽放的桃花般娇美动人:“我知晓的,我已在此守候多时啦。”

他们二人缓缓转身,面向那口古老而庄重的铜钟,一同深深地鞠了一躬,仿佛在向这见证岁月的铜钟诉说着彼此的深情厚意。

随着他们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如同被柔和的月光轻轻吸吮一般,最终悄然消失在空气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铜钟的钟摆微微晃动了几下,仿佛是在为他们送行,然后缓缓地停了下来。那铜锤上刻着的“梅”字,正对着皎洁的月光,熠熠生辉,宛如一颗晶莹的泪珠,静静地悬挂在那里。

张磊紧闭双眼,嘴角也微微上扬,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深知,梅姑娘终于等来了她的心上人,而陈生也历经千辛万苦,将那象征着爱情的定情信物送到了心爱之人的手中。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张磊的脸上,他悠悠转醒。睁开眼的瞬间,他的目光便被那口铜钟吸引住了。钟摆依然静静地停在那里,而铜锤上的“梅”字,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如梦似幻。

张磊起身走到铜钟前,本想给钟上弦,让它继续奏鸣。然而,当他的手刚刚触碰到钟摆时,却惊讶地发现钟摆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突然自己晃动了一下,发出“滴答”一声脆响,随后又戛然而止。

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仿佛是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不必了,我们已经离去。”

张磊没再上弦。他把铜钟擦得干干净净,摆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钟面的珐琅瓷裂纹,在阳光下像一道一道的光,罗马数字“3”的缺口,也不再像个黑洞。

有时候,他会对着铜钟说话,说奶奶生前的事,说爷爷的愧疚,说陈生和梅姑娘的等待。他说:“奶奶,其实爷爷没骗你,这钟确实是民国二十三年冬在北平买的,只是他替战友保管了一辈子。”他说:“梅姑娘,陈生回来了,你们可以一起回南方种梅花了。”

每次说完,他都会听见一阵轻轻的风,从铜钟里飘出来,带着淡淡的冷香,像有人在笑。

有天周末,他回老屋收拾东西,在奶奶的针线筐里,发现了一块没绣完的帕子。帕子上绣着一朵梅花,针脚细密,旁边还绣着两个小字:“等君”。张磊摸着帕子,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奶奶到最后,都在等爷爷来接她,就像梅姑娘在等陈生一样。

他把帕子带回公寓,放在铜钟旁边。帕子上的梅花,和钟摆上的“梅”字,在月光下对着望,像两个守了一辈子的约定。

现在,张磊还是会每天擦铜钟,却不再上弦。钟摆停着,铜锤上的“梅”字朝上,对着月光。有时候,他会在凌晨三点醒来,听见一阵轻轻的“滴答”声,像钟摆晃了一下,又像有人在耳边叹气。

他知道,那是奶奶和梅姑娘,在跟他说晚安。

窗外的月光如水般倾泻而入,轻柔地洒落在那口古老的铜钟和那块洁白的帕子上。月光的照耀下,帕子上的“等君”两个字和钟摆上的“梅”字显得格外清晰,宛如两颗璀璨的星星,散发着微弱而持久的光芒。

这座铜钟承载着岁月的沧桑,它见证了民国二十三年的风风雨雨。如今,它终于不必再默默地承载着两个人的无尽等待。一个人等到了心心念念的归人,而另一个人则等到了深埋已久的真相。

张磊,这个年轻人,肩负起了守护这座铜钟和那块帕子的责任。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件简单的物品,更是爷爷和奶奶、陈生和梅姑娘之间那份深沉而真挚的情感的象征。

每天晚上,当张磊准备入睡时,他都会静静地凝视着铜钟和帕子,然后轻声说道:“晚安,奶奶。晚安,梅姑娘。”仿佛这样的问候能够穿越时空,传递到他们的耳畔。

而每当他说完这句话后,一阵轻柔的微风就会从铜钟里悄然飘出。那风中似乎夹杂着皂角的清新气息和梅花的淡雅冷香,仿佛是有人在回应他的晚安,轻柔地说道:“晚安。”

这阵微风,就像是那段被岁月掩埋的往事的低语,虽然微弱,但却充满了无尽的温柔和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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