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在烛火上蜷曲、焦黑,最终化作一小撮灰烬,连同其上承载的惊人信息,一同消散在厢房沉闷的空气里。
然而,“林鸿”、“忘机园”、“栖梧山房”这几个名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陈佳乐与顾青兰的心头。
希望与危机并存。找到了关键人物林鸿的踪迹,意味着她们距离“墨海”中的关键之物更近了一步;
但宫中耳目已然在侧,则预示着前路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借‘书’之名……”顾青兰低声重复着密信中的提示,眸中光华流转,冷静地分析着。
“墨老此处藏书颇丰,他本人亦是雅好此道。我们若突然对古籍善本、文房清玩表现出兴趣,继而打探京城中相关的铺子,顺势提及‘栖梧山房’,应是最自然不过。”
陈佳乐点头赞同:“只是,我们需把握好分寸,既要引起墨老的注意,让他觉得我们只是心血来潮,又不能显得过于急切,惹他生疑。”
“不错。”顾青兰走到窗边,透过缝隙望着庭院中仍在悠然品茗看书的墨老,“机会需要等待,也需要创造。”
接下来的半日,两人表现得与往常并无二致。
陈佳乐依旧在书斋翻阅杂记,顾青兰则临摹着一幅山水小品,神态专注,仿佛外界风雨与己无关。
直到傍晚时分,墨老招呼她们一同用晚饭。
饭食依旧清淡精致,席间氛围平和。
用罢晚饭,小童撤去碗碟,奉上清茶。
墨老端起茶杯,目光掠过桌上那方下午刚从“积古堂”带回的歙砚,似是随口问道:“今日那几册杂记,陈姑娘看着可还入眼?”
陈佳乐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
她放下茶杯,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不好意思的神情:“回墨老,杂记内容倒是新奇,只是……晚辈学识浅薄,有些地方看得似懂非懂。倒是看墨老您这满室书香,还有这方新得的砚台,古朴可爱,心里羡慕得紧。”
她说着,目光真诚地落在那方歙砚上。
墨老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手指抚过歙砚冰润的纹理:“哦?陈姑娘也对文玩雅物感兴趣?”
“不敢说感兴趣,只是觉得……觉得这些东西,似乎比那些枯燥的经史更有趣些,也……更让人心静。”陈佳乐斟酌着词句,努力扮演一个刚刚接触此道、带着几分好奇的年轻女子。
顾青兰适时地接口,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墨老于此道定然是行家。不知这京城之中,除了‘积古堂’,还有哪些值得一去的书铺墨庄?我们也想……有机会去见识一番。”
她的问题看似随意,却将话题引向了方向。
墨老呷了口茶,浑浊却清明的眼睛在两人脸上扫过,缓缓道:“京城之地,藏龙卧虎,此类铺子倒是不少。除了‘积古堂’,城西的‘文渊阁’、‘墨香斋’都还不错,各有侧重。”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又似在斟酌,“若论古籍善本之精,品类之杂,或许……当属城南的‘栖梧山房’。”
“栖梧山房!”陈佳乐适时地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好奇,“这名字倒是风雅,它在城南何处?”
墨老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无波:“就在南城朱雀街尾,临着玉带河,位置有些偏僻,不太好找。那儿的掌柜姓凤,是个妙人,眼光独到,就是脾气有些古怪,等闲之物入不了他的眼。”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听不出任何倾向。
“凤掌柜……”顾青兰低声重复,将这个姓氏记在心里。
“怎么?你们想去看看?”墨老放下茶杯,状似随意地问道。
陈佳乐与顾青兰交换了一个眼神。顾青兰微微摇头,示意不可操之过急。
陈佳乐便笑了笑,带着几分赧然:“只是听墨老说起,心生向往。不过我们如今这情形……还是不给墨老添麻烦了。”
她将姿态放低,表现出安于现状的顺从。
墨老点了点头,不再多言,重新拿起手边的书卷,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饭后的闲谈。
然而,陈佳乐却能感觉到,他那平静的目光背后,似乎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审视。
他是否看出了什么?
还是仅仅认为这是年轻女子一时兴起的好奇?
回到厢房,顾青兰闩上门,低声道:“他提到了‘栖梧山房’,语气平常,但这本身就不平常。他或许已经猜到我们有所图,只是不愿点破,或者……在等待我们下一步的动作。”
“那我们……”陈佳乐蹙眉。
“等。”顾青兰语气坚决,“等一个更合适的契机,或者……等外界传来新的动静。林老御史那边情况不明,宫中耳目在侧,我们贸然前往‘栖梧山房’,若没有充分的理由和准备,无异于自投罗网。”
这一等,便是三日。
这三日里,陈佳乐偶尔会向墨老请教一些关于古籍版本或砚台鉴赏的粗浅问题,表现得像一个刚刚入门、兴致勃勃的学生。
墨老也耐心解答,却从不主动深谈,更不再提及“栖梧山房”或其他书铺。
表面的平静下,是暗流汹涌的焦灼。
陈佳乐能感觉到顾青兰日渐紧绷的神经,她自己在阅读时也难以完全集中精神,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屋舍,看到那座位于京郊、被危机环绕的“忘机园”。
直到第三日傍晚,那消失了几日的小童,再次从外面带回一个消息。
这一次,他并非带着书箱,而是在服侍墨老用茶时,低声禀报道:“先生,方才我去朱雀街采买,听‘栖梧山房’隔壁绸缎庄的伙计说,凤掌柜前两日收了一批江南来的旧书,据说里面有几册前朝翰林的手稿,引得几位老主顾都去问了,凤掌柜却秘而不宣,说是要等有缘人。”
小童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傍晚,清晰地传入了隔窗倾听的陈佳乐和顾青兰耳中。
江南来的旧书!
前朝翰林手稿!
秘而不宣,等待有缘人!
这消息来得太过巧合,也太过精准!
简直像是特意为她们量身定做的诱饵,或者说……指引!
两人在厢房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决断。
“不能再等了。”
顾青兰压低声音,语气斩钉截铁。
“这消息,很可能就是白先生或者沈世伯通过他们的渠道放出来的!这是在给我们制造接近‘栖梧山房’的绝佳理由!”
陈佳乐的心脏怦怦直跳:“我们以对这批‘江南旧书’和‘翰林手稿’感兴趣为由前去?”
“不错!”顾青兰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我们对文玩古籍‘萌生兴趣’已有几日,此刻听闻有此‘秘宝’,心生好奇前去探问,合情合理。即便墨老怀疑,只要我们不露破绽,他也无从指责。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这或许也是墨老,或者说他背后的人,在默许甚至推动我们的行动。那小童,偏偏在此时,偏偏在我们面前,提起这个消息……”
陈佳乐恍然。
是啊,这一切似乎太过顺利了。
从《归田杂录》的发现,到墨老提及“栖梧山房”,再到这小童“无意”间透露的关键信息……
一环扣一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为她们铺设道路。
这只手,是友是敌?
目的何在?
此刻已容不得她们细细分辨。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们明日就去?”陈佳乐问道,感觉自己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干。
顾青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如铁:“明日一早,我便向墨老说明,我们想去‘栖梧山房’见识一下那批江南旧书。理由充分,他应不会阻拦。”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却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是陷阱,还是生路,总要亲自去闯一闯才知道。林老御史手中的东西,我们必须拿到!”
陈佳乐握紧了拳,感受着掌心渗出的细微汗意。
明日,朱雀街尾,栖梧山房。
那扇看似普通的店门之后,等待她们的,究竟是通往“墨海”真相的钥匙。
还是另一张早已张开的、致命的大网?
无人知晓。
她们只知道,沉寂多日的棋子,终于要落下这第一步了。
京郊的“忘机园”与城南的“栖梧山房”,如同迷雾中的两座灯塔,指引着她们,也吸引着黑暗中所有的目光。
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