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轿行进得异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与外间街市的喧嚣彻底隔绝。
轿厢内弥漫着一种清冷的檀香,与刑部大牢的霉味、讯问室的腥臊形成惨烈对比。
陈佳乐靠着轿壁,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与疲惫,但精神却如同被冰水浸过,异常清醒。
皇后。
这个称谓在她心头盘旋,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
宫宴那夜的警示言犹在耳,那双凤眸中温和表象下的深意,此刻回想起来,更觉寒意森森。
她为何要插手?
是看到了都察院奏章引发的风浪,想要亲自掌控局面?
还是……她与那“玄石”,本就有着不为人知的牵扯?
“灵犀一点”的技能尚在冷却,她无法凭借外力感知吉凶,只能依靠最本能的直觉和这些时日磨砺出的心智去判断。
轿子终于停下。
帘幕被掀开,那名传旨的女官面无表情地立在轿外。
天色已近黄昏,暮色为眼前这座精巧华丽的宫苑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
“懿宁宫偏殿”几个鎏金大字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幽光。
她被引着,踏入殿内。
地面光可鉴人,映出她狼狈不堪的身影。
殿中陈设并不如何奢华,却处处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与底蕴。
空气中浮动着更浓郁的檀香,混杂着一种陈年书卷和昂贵香料的气息。
“在此等候。”女官丢下这句话,便退至殿门处,如同泥塑木雕,不再看她一眼。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
每一息都显得无比漫长。
陈佳乐垂首立于殿中,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搏动的声音。
她悄悄活动了一下被绳索勒得淤青的手腕,目光快速而谨慎地扫过四周。
殿内没有多余的宫人,唯有角落鎏金仙鹤香炉口中袅袅吐出的青烟,证明着此间并非空置。
墙壁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笔法老辣,绝非俗品。
多宝阁上陈列的也不是寻常金玉,而是些形态奇崛的怪石、釉色温润的古瓷,透着一种内敛的雅趣。
这与她想象中皇后寝宫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更像是一位学识渊博、品味独特的隐士书房。
这让她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一个拥有如此趣味的皇后,其心思定然更为深沉难测。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炷香,或许更久,内殿传来细微的环佩叮咚之声,伴随着极轻的脚步声。
陈佳乐立刻收敛心神,将头垂得更低。
一双绣着繁复凤穿牡丹纹样的宫鞋停在了她面前不远处的地面上,鞋尖缀着的明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抬起头来。”
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与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却比刑部主事的咆哮更令人心生压力。
陈佳乐依言缓缓抬头。
皇后并未身着正式朝服,只穿了一身绛紫色常服,外罩一件同色绣金凤纹的薄纱长衫,墨发简单地绾起,插着一支通透的碧玉簪。
她比宫宴那夜看起来更显清减,面容依旧美丽,只是眼角眉梢染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倦色,而那双凤眸,此刻正清晰地、毫不避讳地打量着陈佳乐。
目光如同实质,缓慢地扫过她沾着污渍的衣衫,凌乱的雪发,苍白的面颊,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努力维持镇定、却难掩惊惶与倔强的眼眸上。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只有香炉青烟笔直上升,无声无息。
“倒是生了一双不错的眼睛。”皇后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是贬,“像极了……年轻时的一个人。”
她的话戛然而止,没有指明像谁,却让陈佳乐心中猛地一跳。
皇后移开目光,缓步走向窗边的紫檀木榻,优雅地坐下,自有宫人无声地奉上热茶。
她端起茶杯,并未饮用,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刑部的人,给你动了刑?”
她问,目光落在氤氲的热气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回娘娘,”陈佳乐声音干涩,“尚未……只是捆绑。”
“嗯。”皇后淡淡应了一声,“王砚办事,还算知道分寸。”
她提及王砚的名字,如此自然,仿佛在谈论一个寻常下属。
陈佳乐心中念头急转,王砚的态度,是否本就源自皇后的授意?
“你可知,本宫为何要见你?”
皇后放下茶盏,目光再次投向陈佳乐,这一次,带着审视。
陈佳乐心知这是最关键的问题,她斟酌着词语,小心翼翼地回答:“民女愚钝……可是因为……都察院奏请重查漕运旧案之事?”
皇后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是,也不是。”
她站起身,走到多宝阁前,手指拂过一块黝黑粗糙、却形态峥嵘的石头。
“漕运,军械,账册,顾家旧案……这些事,纠葛在一起,如同一团乱麻。有人想快刀斩断,有人想抽丝剥茧,也有人……想借此兴风作浪。”
她转过身,凤眸深邃,看着陈佳乐:“而你,陈佳乐,就是那根被意外扯出的线头。抓住了你,就抓住了理清这团乱麻的可能,也抓住了……攻击他人的利器。”
陈佳乐屏住呼吸,皇后的话,几乎将朝堂上那隐秘的博弈摊开了一角。
“本宫很好奇,”皇后慢慢踱步回来,停在陈佳乐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
“你一个孤女,入太学府不过数月,为何会卷入这等泼天大事之中?刘默看重你,顾青兰维护你,甚至远在江南的某些人,也因你而动。”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陈佳乐的皮囊,看清内里真正的魂魄。
“你背后,究竟站着谁?或者说……你本身,藏着什么秘密?”
最后一句话,语气陡然加重,带着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般压向陈佳乐。
陈佳乐感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皇后的问题,直指核心!
她穿越者的身份,系统的存在,是绝不能为外人道的最大隐秘。
而皇后显然并不相信她仅仅是一个运气不好的普通孤女。
她垂下眼睫,避开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脑中飞速运转。
否认?
狡辩?
在皇后面前,恐怕都是徒劳。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顾青兰,想起了那幅《礐石图》,想起了沈涟清。
她不能暴露自己,但或许……可以抛出另一个“秘密”。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眼中带上了一丝豁出去的决绝,以及恰到好处的屈辱与悲愤:
“回娘娘,民女……民女不知背后站着谁。民女只知道,在淮安码头,九死一生拿到那本账册时,想的只是不能让它落入歹人手中,不能让顾大人那样的清官白白蒙冤!”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哽咽。
“民女入京,只为活命,入太学,得师父收留,已是天大的幸运。民女不知为何会卷入这些,民女只知道……既然看见了,就无法装作看不见!民女这条命,早在淮安就该没了,如今活着,不过是捡来的……若娘娘觉得民女碍事,或怀疑民女别有用心,民女……甘愿领死!”
她说着,重重叩首下去,额头触碰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话语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皇后静静地俯视着伏在地上的、单薄而颤抖的身影,凤眸之中情绪翻涌,复杂难明。
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触动了的什么。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起来吧。”
“你的命,既然是捡来的,那就好好留着。”
“在真相大白之前,你就留在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