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胡同口,平整的柏油路就戛然而止,换成了坑洼的土路。昨儿夜里的小雨积在辙印里,成了一个个泥窝子,闫解放的自行车轮碾过,“啪嗒”一声溅起半尺高的泥点,结结实实糊了他一裤腿,连鞋帮子都沾着湿泥。“这破路,再颠下去骨头都得散架!”他皱着眉歪扭躲闪,车把晃得像拨浪鼓,后座捆着彩礼的蓝包袱也跟着甩动,险些把他带得连人带车栽进泥里。
王媒婆在闫解城的后座上,两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嘴里却半点没闲着:“解放啊,到了秦家可得把嘴甜起来。秦老爷子是驴脾气,吃软不吃硬,你多给敬两杯酒,说两句贴心话,往后岳家指定把你当亲儿子疼。”她顿了顿,又用帕子拍了拍闫解城的后背,“解城你也别闷头骑车,见了秦家的亲戚主动搭话。咱是四九城来的,礼数上绝不能差,别让人看轻了。”
刚过八里庄,前头突然横亘出一个土坡,坡上的碎石子被雨水泡得发滑。闫解放弓着腰使劲蹬脚蹬,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子砸在车把上,自行车却像灌了铅似的,每往上挪一寸都费劲。闫解城连忙捏紧车闸停在坡下,绕到弟弟车后猛推一把,两人一蹬一推,才算把车连人带礼推上了坡顶。下坡时更惊险,车轮碾过碎石“嘎吱”乱响,闫解放慌忙捏死车闸,车身猛地一歪,王媒婆吓得尖声喊:“慢着!慢着!吉时误了能补,命没了可咋整!”
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颠簸了两个多钟头,时针刚指向十点,昌平秦家村的轮廓终于撞入眼帘。村口那棵老槐树长得枝繁叶茂,浓荫铺了半片场院,粗糙的树身被几代人摸得发亮。树下立着的秦京茹,一眼就从乡邻里跳了出来——她穿件洗得泛白却浆得笔挺的碎花褂子,乌黑的长辫用红绳牢牢束在脑后,发梢别着朵刚摘的栀子花,嫩白的花瓣衬得她脸庞格外水灵。她手里攥着块绣了半只鸳鸯的手帕,踮着脚望了大半个钟头,脖子都酸了,直到看见那两辆熟悉的自行车从土坡后冒头,眼睛瞬间亮得像落了星子,提着裙摆快步迎上来,连耳尖都透着实打实的红。
闫解放忙不迭跳下车,先伸手稳稳按住后座晃悠的彩礼包袱,又细心地把自行车支在槐树根的平坦处,弯腰拍了拍裤腿上的泥灰,连鞋缝里的土都扒拉了两下,这才快步朝秦京茹走去。他没急着拉手,而是从怀里掏出个衬着红绸的小木盒,双手捧着递到她面前,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郑重:“京茹,这是我跟爹娘商量好的彩礼——二十块钱,还有我娘特意给你备的银锁,说是给你压箱底,保你往后平平安安的。”他又回头指了指自行车后座,“那包袱里有两斤五花肉、一斤红糖,给伯父伯母扯的藏青布,还有给建业哥带的两瓶二锅头,都是咱闫家的心意。”
秦京茹双手接过木盒,指尖不小心碰到他发烫的掌心,连忙低下头,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转身往身后引:“解放哥,这是我爹秦守信,我娘李秀梅,这是我哥秦建业。”
站在最前头的秦守信立刻上前,他穿件半旧的劳动布褂子,粗糙的双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那是庄稼人见贵客才有的拘谨,随后一把攥住闫解放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人发疼,语气却热得像灶上刚烧开的水:“解放是吧?可把你盼来了!京茹这几天天天在灶房门口数日头,说你们今儿一准到。”
李秀梅也笑盈盈地凑过来,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是晾得正好的凉茶,碗沿擦得锃亮,连半点水痕都没有:“快喝口水解解渴,这一路上尘土大,肯定渴坏了。”说着就从衣兜里掏出个叠得方方正正的毛票,塞进秦京茹手里,指尖轻轻按了按女儿的手背,“给,这两块钱你收着,是爹娘给你的压箱底钱。到了闫家好好过日子,别耍小性子,遇事多跟解放商量。”
秦建业则熟络地拍了拍闫解城的肩膀,顺手接过他手里的自行车把:“哥,车我来停,快进屋歇着。我娘一早就在灶上炖肉,肉香都飘到村口了,就等你们来开饭。”
闫解城扶着王媒婆下车,笑着补充:“伯父伯母,这一路多亏了王婶照应。我们出发前,我爹闫埠贵特意叮嘱,一定要给您二老问好,说等忙完这阵,他亲自上门道谢。”
他这话刚说完,村口就传来一阵喧闹,七八个乡邻挎着菜篮、抱着孩子围了过来,都是听闻城里后生接亲,特意赶来看热闹的。住隔壁的刘婶眼尖,一眼就盯上了穿着新蓝布褂子的闫解放,扯着嗓子喊:“守信哥,这就是京茹的对象吧?看着真精神!王媒婆,准是你这大媒人牵的好线呀?”
王媒婆闻言连忙摆着手,又笑着往秦京茹和闫解放身边凑了凑,捏着帕子高声道:“刘婶可别这么说,我哪儿敢抢这功劳!实话跟大伙儿说,京茹和解放这俩孩子,是自由恋爱,感情好着呢!”
这话一出,人群里立刻响起一阵新奇的议论——这年头自由恋爱可不常见。王媒婆等众人安静些,继续说道:“他俩是在城里棉纺厂认识的,解放为人实诚,京茹品性端正,一来二去就看对了眼。我啊,就是个帮忙走个过场的,帮着两家搭搭话、理理接亲的规矩,真正的缘分,还是孩子们自己修来的!”
她话锋一转,又夸起闫家来,好让京茹爹娘和乡邻们都放心:“不过咱也得说说解放这孩子的家境。他爹闫埠贵,是南锣鼓巷小学的先生,知书达理,街坊邻里都敬重。解放自己也出息,过几日就要进机修厂当学徒工,妥妥的铁饭碗。闫家在南锣鼓巷95号院还有三间正房,京茹嫁过去,保准是享福的。”
“南锣鼓巷95号院?”王媒婆的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响起一个突兀的声音。是刚挤进来的李大叔,他皱着眉嘀咕,声音不大却足够在场的人听清,“这不是跟上次回来骗京茹钱的那个秦淮如,一个院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