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楼雅间内,雕花木窗半开着,楼下京师沿街小商贩叫卖声伴着晚风隐约飘来,案上的雨前龙井还冒着热气。
李东阳捻着胡须,目光落在对面端坐的张锐轩身上,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郑重:“锐轩,银场那处泥潭,你还是不要去了,退了吧!内阁会派工部官员去接手。”
张锐轩手中的茶盏刚碰到唇边,闻言动作一顿,抬眼时眼底已没了朝堂上的平静,多了几分锐利。
张锐轩将茶盏轻轻搁在描金托盘上,瓷杯与托盘相触发出清脆声响,打破了雅间的片刻静谧:“老师此言,学生不敢苟同,工部的进士们读圣贤书还行,做实业他们不行,他们变不出银子来。”
李东阳眉头微蹙:“先帝和陛下待张氏已经优厚如此,你为何就不满足呢。银矿乃国家钱法之根基,不容外戚动摇!”
李东阳也是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的,经过李衡中弹劾,也反应过来了,觉得还是不能让张锐轩掺和进来。
张锐轩轻蔑的说道:“老师觉得如今局面不变革行吗?”
张锐轩也想过发行信用货币,可是大明宝钞把路都堵死了,发行一期国债也被坑了一笔,张锐轩不再敢碰了,信用货币是要讲信用才能发行的,在一个随时都能被掠夺的国家如何发行信用货币,这是真的能崩盘。
朱元璋就天真的以为他的一张桑皮纸能值一千文,还无限滥发,滥赏赐,还不回收,发行的时候就准备赖账,张锐轩不干这么没有品味的事。
“老师你真觉得夫子那一套能治理好国家吗?”
李东阳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出淡淡的青色,显然被这话惊得不轻。
李东阳放下茶盏,语气里多了几分愠怒:“锐轩!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孔孟之道乃治国根本,自汉武尊儒以来,历代明君皆是依此教化万民、安定天下,你竟说‘夫子那一套’不行?
你的那套效率,机械之力也没有什么高明之处,锐轩的流民修路之法看似安民了,可是路总有修完的一天,他们不能种地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一但朝廷无粮赈济,这几百万筑路流民怎么办?”
李东阳就是觉得张锐轩拉起来的这个工业化越来越失控了,现在大明脱离种地的人群越来越多。京师人口越来越多,有失控的风险。
因为做工工资给的高,北直隶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卖地进工坊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张锐轩闻言,语气里少了几分之前的锐利,多了几分试图拆解的耐心:“老师说工人修路是无源之水,说脱离种地的人多了不是好兆头,那是老师你不懂经济,学生这是‘以农养工,以工强国’。”
李东阳问道:“什么是经济?经时济世吗?老夫为官几十年,如何不懂经时济世了,小子也太猖狂了。才吃了几年饱饭就敢口出狂言。”李东阳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喷了张锐轩一脸。
张锐轩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说道:“就以北直隶为例,粮食的产量和农夫数量的并没有直接关系,它是由田亩数量和产量决定的。
如今虽然有人进城做工了,可是他的田地并没有荒,反而是给了兄弟,总得田产还是那么多,并不会因为少一个种地就没有粮食。
如今,不同意太祖时代,太祖时代人少地多,那个时候人想种多少地就种多少。如今是地少人多,人只能细分几亩薄地。
所以少一些人种地,完全不影响粮食产量,加上学生制作化肥。兴修水利,一亩地产量大增,百姓自然就能吃饱饭了。”
李东阳的怒火稍稍滞了滞,捻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目光里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审视——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听过“粮食产量与农夫数量无关”的说法,在李东阳固有的认知里,田地总得靠人去种,少了人,地里的庄稼难道能自己长出来?
张锐轩见到李东阳缓和下来后,接着说道:“学生只要两年时间,到时候银场的银子必然会大增,银子多的数不尽,两年之后就交出去。”
李东阳捻须的动作顿了又顿,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震惊与犹疑,半晌才缓缓开口:“两年?锐轩,你可知银场积弊已深,矿脉枯竭、盗采横行,工部前几年派驻的官员折腾了三年,也只捞出些碎银末子,你凭什么说两年就能让银子‘多的数不尽’?”
李东阳语气里的愠怒淡了些,却多了几分对晚辈“妄言”的担忧,毕竟张锐轩也是李东阳的学生,师徒一场。
“那些都不是事!”作为一个有后世经验的人,张锐轩可是知道这个地方矿产能力的,丝毫不担心没有矿。
左都御史佥事李府书房
陆正风有些拘谨的站在李衡中前面。
李衡中手里把玩着一对羊脂白玉璧,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就是哪个陆家小子的公子,都长这么大了。”
陆正风唯唯诺诺的说道:“春闱的事,还请李爷爷帮忙。”文官之所以说是文官集团就是在于他们垄断了科举资源,士绅之间相互支持。不说舞弊,就是真考试。
主考官的籍贯,爱好,习性,政治倾向,用词习惯都是影响阅卷的因素,平民学子哪有这些门路。
可是世家子弟就不一样,他们可以知道,然后通过幕僚进行分析,针对性强化训练。最后就是想考不上都难。
李衡中指尖摩挲着玉璧上温润的纹路,目光并未看陆正风,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帮忙?正风,科举还是要走正途,不要去想歪招。”
陆正风额角渗出细汗,连忙躬身:“李爷爷的风骨,晚辈自幼便听父亲提及,只是……只是晚辈资质愚钝,若没有前辈指点,怕难登科场正途。”
陆正风知道李衡中这话不是真要拒人,不过是摆摆老派文官的架子,便顺着话头放低姿态,双手将早已备好的紫檀木盒递上前,“这是家父寻来的两幅唐伯虎先生的仕女图,晚辈想着李爷爷素来爱这类清雅之物,便斗胆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