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教》终章。
木笼的铁锁“咔哒”一声打开时,马玄通布满血丝的眼睛微微动了动。
两个衙役费力地将沉重的木栅栏挪开,他手腕上的铁链“哐当”落地,在寂静的山谷里激起回响。
周大人端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扔给他一把长刀。
那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铮”地插进马玄通脚前的泥土里,刀刃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凛冽的寒光。
“若是敢耍花样,我先劈了你。”
周大人的声音冷硬如铁。
马玄通缓缓弯腰,枯瘦的手指握住刀柄。
他活动了下发麻的手脚,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三个月来的囚禁让他形销骨立,原本合身的道袍,如今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在晨风中飘荡。
他脸上没了之前的冷笑,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像是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
那巨人刚咽下小宝,正满足地舔着嘴角的血迹。
它庞大的身躯像座小山,每呼吸一次,胸口就发出风箱般的“呼哧”声。
见有人靠近,它浑浊的眼睛眯了眯,发出“嗬嗬”的怪响,腥臭的涎水从嘴角滴落,在地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你吞了我妻儿,”
马玄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冰碴子,“总得偿点什么。”
他突然咬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
他将血滴在刀刃上,嘴里念念有词。
那刀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泛起一层诡异的暗红色光芒,刀身上的纹路仿佛有了生命,在日光下微微蠕动。
巨人不耐烦地抬起巨足,带着千钧之力踩下。
马玄通却像泥鳅似的滑到旁边,刀锋顺势划过巨人的脚踝。
“嗤”的一声,坚韧的油皮被划开一道口子,黏稠的黑血“咕嘟咕嘟”地冒出来,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
巨人吃痛,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弯腰去抓这个渺小却令它受伤的生物。
马玄通早已蹿到它身后,刀尖精准地扎进巨人膝盖的关节缝隙。
这一刀又快又狠,直没至柄。
“原来你也会疼。”
马玄通冷笑,身形飘忽不定,如鬼魅般在巨人周身游走。
他的步法很怪,像是踩着某种古老的、诡异的节拍,每一步都恰好踏在巨人动作的死角。
周大人在远处看得心惊:这妖道的本事,竟藏得如此之深。
战斗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巨人浑身是伤,黑血如小溪般淌了一地,将周围的草木都染成了墨色。
它狂暴地挥舞着双臂,拍断了好几棵碗口粗的松树,碎木飞溅,却始终碰不到马玄通的一片衣角。
突然,巨人停止了无谓的攻击。
它猛地吸气,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起来,很快就像座小山般隆起。
周大人脸色骤变,这怪物显然是想把马玄通也吞下去。
马玄通眼神一凛,非但不退,反而迎了上去。
他翻身跳上巨人的脚背,顺着粗壮的腿毛往上爬。
巨人伸手去拍,他就抓着那些坚硬如铁的黑毛灵巧地窜动,很快爬到了巨人的肩膀。
“就在这儿了。”
马玄通低语,双手握紧刀柄,对着巨人脖颈与头颅连接处的薄弱部位猛扎下去。
长刀没柄而入,只留下刀柄露在外面。
巨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震得山石滚落。
它庞大的身躯剧烈摇晃,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挠,最终“轰”地一声倒在地上,压塌了半面山壁,尘土飞扬。
马玄通从巨人身上跳下来,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刀上的血滴在地上,很快渗进土里,那片土地立刻变得焦黑。
他回头看了眼周大人,又看了看那些吓傻的兵士,突然“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刚才硬撑着施法,内脏早已受了重伤。
“妖怪死了……”
有兵士颤声说,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周大人松了口气,刚想下令把马玄通重新锁起来,却见他捂着胸口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直流:
“我妻儿没白死……我妻儿没白死啊……”
他踉跄着走到巨人尸体旁,用刀剖开仍在微微抽搐的肚腹,在里面翻找片刻,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琥珀似的物事。
那东西入手滚烫,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内里似乎有液体在流动。
“有了这个,能治百病……”
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我能救好多人……他们不会白死的……”
周大人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这马玄通,到底是疯子还是怪物?
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把他……先看押起来,带回去再审。”
兵士们上前时,马玄通没有反抗,只是紧紧攥着那个内胆,像攥着最后一点念想。
他任由衙役给自己重新戴上镣铐,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中的宝物。
路过赵老汉身边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把内胆往老汉手里塞:“给你,治眼睛……”
赵老汉愣住了,看着这个害死儿子的凶手,又看看那温热的内胆,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有接。
他别过脸,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淌下,滴在干裂的土地上。
队伍继续往省城行进。
木笼又多了一个,马玄通坐在里面,怀里抱着那个内胆,一会儿低声轻笑,一会儿掩面痛哭。
嘴里反复念叨:“柳氏……小宝……我救了好多人呢……你们看见了吗?”
周大人骑马走在前面,回头望了眼笼中那个疯癫的身影,
又看了看太行山云雾缭绕的方向。
风卷起地上的黑血,带着浓重的腥气,扑面而来。
他突然觉得,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巨人妖怪,而是藏在人心里的贪念和疯狂。
正是这些看不见的东西,催生了一个又一个悲剧。
到了省城,巡抚亲自审案。
公堂之上,马玄通对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却始终紧握那个内胆,声称那是救人的宝物。
经过三日审理,最终判了凌迟。
行刑那天,法场被围观百姓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朝他扔烂菜叶,骂他是祸乱人间的妖人;
也有人低声叹息,说他本是个能人,可惜走错了路。
赵老汉也去了,站在人群最后面,直到听见刽子手的刀落下,才默默转身离开。
他瞎了的那只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竟流出了一滴浑浊的泪。
后来,太行山脚下的村民说,每到月圆之夜,山雾弥漫之时,还能看见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抱着孩子在林间哭泣,旁边站着个拿刀的男人。
三人的身影在山里转来转去,像是在寻找什么永远也找不到的东西。
有人说那是马玄通一家三口的魂魄不得安息,也有人说,那是被他们害死的冤魂,在重复着生前的执念。
周大人自那以后,再也没碰过跟“法术”沾边的案子。
他书房里多了一幅字,上面是他亲笔所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他常对下属说:“法术再邪,终有破解之法;人心这东西,一旦迷失,比任何妖术都可怕,都难测。”
那个巨人内胆,据说在马玄通死后就失去了光泽,变得如普通石头一般,最终不知所踪。
只有太行山深处,那些被黑血浸染的土地,至今寸草不生,默默诉说着那段血腥而疯狂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