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国》十五。
徐府朱门大开时,徐方远扶着家仆的手,早已哭得老泪纵横。
街角那个披着玄甲外袍的身影越来越近,像座移动的小山。
青面獠牙在日光下泛着冷光,玄甲缝隙里还沾着卧眉山的尘土。
“琅!”徐方远挣脱搀扶扑过去,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琅猛地扯掉头上的袍子,十三年的等待,在喉咙里化作一声震得窗棂发颤的咆哮。
她巨大的手指戳向徐方远的胸口,又指向身后的彪、豹、夜儿,最后狠狠捶着自己的心口,赤红的眼睛瞪得滚圆。
“是我混账!”
徐方远额头磕得青肿 。
“当年不该偷偷带彪儿走,让你一个人在山里等……你打我吧!”
“娘!”
彪抱住琅粗壮的胳膊,用流利的夜叉语哭喊,
“爹这些年总对着卧眉山的方向发呆,枕头底下还压着您织的兽皮垫子呢!”
琅的爪子悬在半空,看着丈夫花白的头发,看着儿女们焦急的脸,忽然发出一声像山涧呜咽的长叹。
粗糙的爪尖轻轻碰了碰徐方远的头顶,带起几片雪花似的白发。
府门前的仆役们早吓得瘫了一半。
管家哆嗦着喊:“快扶主母入府!”
入府头三个月,徐府总飘着两种声音。
老儒生教琅说话的吟诵声,和瓷器碎裂的脆响。
“‘吃饭’,跟着我说——吃、饭。”
老儒生捧着《千字文》,偷瞄着比自己高两个头的学生。
琅皱着眉,青面獠牙磨得咯咯响:“呲……唤?”
“不对,是吃饭。”
老儒生抹了把汗。
上周琅学“穿衣”,急得一巴掌拍碎了砚台,墨汁溅得他满脸都是。
“衣……胡!”
琅指着自己身上的锦缎袍子,忽然扯开领口,“紧!脱!”
这是她学得最利索的句子。
徐方远连忙递过茶壶:“慢点说,不急。”
他看着琅脖子上因憋气泛起的红痕,想起在卧眉山时,她总穿着宽松的兽皮,跑起来像阵风。
绸缎庄的王师傅第三次上门时,带了五个徒弟。
他们量尺寸时得搭着梯子,裁布料用的是木匠的锯子。
“按旗装样式改,袖口得加三层衬布。”
王师傅在图纸上画着巨大的弧线,
“主母上次抬手拍老爷,袖子裂得像破渔网。”
新袍子做好那天,琅站在铜镜前转了三圈。
湖蓝色的锦缎上绣着缠枝莲,衬得她赤红的眼睛竟柔和了些。
“好看。”夜儿拽着她的衣角蹦跳,“娘像画里的神仙!”
琅听不懂“神仙”,但她摸着光滑的绸缎,忽然用爪子捏起夜儿的石榴红襦裙:“夜儿,花?”
“是石榴花!”
夜儿把头上的双丫髻凑过去。
“娘也戴花好不好?”
当琅顶着满头珠花出现在饭厅时,徐方远的筷子“当啷”掉在地上。
珠花在她浓密的黑发里摇晃,叮咚声混着她粗重的呼吸,竟有种奇异的温馨。
厨娘发现,这位夜叉主母的胃,能装下半个猪。
“主母今早吃了八个肉包,还把蒸笼都啃了个豁口。”
小丫鬟在灶间咬耳朵。
“别瞎说!”
厨娘敲了敲她的脑袋,
“主母昨天见我切伤手,还给了块草药呢,敷上就不疼了。”
正说着,琅掀开门帘走进来。
她看到案上的冰糖肘子,赤红的眼睛亮了亮,伸出爪子就要抓。
“得用筷子。”
厨娘赶紧递过一双特制的大竹筷。
琅学着夹起一块,肥油顺着嘴角往下滴。
甜咸的酱汁在舌尖散开时,她忽然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这是夜叉族表达欢喜的方式。
“还要。”
她把空盘子推过去,竹筷在手里转得像陀螺。
徐方远进来时,正看见琅把最后一块肘子塞进嘴里。
他笑着递过手帕:“慢点吃,锅里还炖着。”
“徐,好。”
琅用爪子笨拙地接过手帕,在嘴角抹了抹。
这是她新学会的句子,还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憨笑。
夜儿从梁上跳下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糕:“娘,这个比肘子甜!”
琅接过来,塞进嘴里。
桂花的香气漫开来时,她忽然转身往院子跑,回来时手里捧着个野蜂窝:“甜!给夜儿。”
夜儿笑得直不起腰:“娘,这个要蒸过才能吃!”
开春时,徐彪带着水师在南海剿了股大倭寇。
捷报传回那天,他特意绕到绸缎庄,给夜儿买了条绣着锦鲤的襦裙。
“妹妹如今是大家闺秀了,别总爬树。”
徐彪把裙子递给夜儿,眼角的疤痕显得格外柔和。
夜儿往梁上瞥了瞥,吐了吐舌头:“知道啦大哥。”
可第二天,丫鬟就发现新裙子挂在槐树枝上,沾满了泥巴。
徐豹却像换了个人。
他不再赤着脚在院子里跑,跟着徐方远读书时,竟能安安稳稳坐一下午。
只是翻书的手指,总不自觉蜷起,像在握弓箭。
“二哥,先生说你射箭比书上写的养由基还厉害。”
夜儿趴在窗台上,看徐豹在院子里练箭。
徐豹拉弓的手顿了顿,箭矢擦着靶心飞过去:“娘说,真正的好箭法,要心比箭直。”
他十八岁那年参加武举,校场上的风沙迷了所有人的眼。
三石强弓被他拉得像轮满月,箭矢穿透靶心时,竟钉进了后面的石墙半寸深。
“这后生是谁家的?”
监考官捋着胡子问。
“徐彪将军的弟弟!”
有人喊。
徐豹站在阳光下,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姿挺拔。
他想起出发前琅塞给他的兽皮护腕:“娘说,戴着这个,箭能穿石头。”
放榜那天,徐府的红灯笼从大门一直挂到巷口。
琅穿着新做的紫缎旗装,笨拙地给徐豹整理官袍领口:“豹,能。”
徐豹笑着点头,忽然发现母亲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那是夜儿每天用小锉刀一点点磨的。
秋分时,琅学会了做徐方远爱吃的糯米糕。
她坐在特制的大木桌前,巨大的手掌,捏着比拇指还小的面团,脸上沾着白粉。
“徐,甜?”
她把蒸好的糕递过去。
徐方远咬了一口,眼眶忽然湿了。
十三年前在卧眉山,琅也是这样,把烤好的野山芋递给他,只是那时用的是树叶包着。
夜儿抱着刚绣好的荷包跑进来:“娘,你看这个!”
翠绿的缎面上,歪歪扭扭绣着个“家”字。
琅拿起来,贴在脸上蹭了蹭。
窗外的月光淌进屋里,照在她青面獠牙的侧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徐彪从水师营回来时,正撞见这一幕。
他放轻脚步站在廊下,听着母亲用生硬的汉语问“明天吃什么”;
听着父亲笑着说“吃你爱吃的烤全羊”,忽然觉得肩上的甲胄都轻了。
管家端着刚温好的酒走过来,小声说:“将军,街坊们都说,咱们府里的笑声,比绸缎庄的铃铛还响呢。”
徐彪望着屋里跳跃的烛火,举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他知道,这笑声里有母亲笨拙的汉语,有妹妹爬树时的呼哨,有弟弟练箭的弓弦声,还有父亲翻书的沙沙声。
这就是家该有的模样。
夜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桂花香。
琅忽然指着天上的月亮,用刚学会的句子说:“月,圆。家,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