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九郎》之五。
何子萧的靴底在青石板上磨出浅浅的痕迹,每一步都显得沉重而坚决。
此时,三娘正细心地将最后一片茉莉花瓣,撒进精致的茶盏中。
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面容,只留下一双温柔的眼眸,凝视着丈夫鬓角新增的霜白。
她轻声细语,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宁静:“九郎的脚步声已在巷口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而熟悉的叩门声便打破了院中的宁静。
何子萧猛地转身,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扑通”一声巨响。
他竟不顾疼痛,膝行着穿过宽敞的天井,每一步都显得异常决绝。
就在这时,九郎推门而入,迎面便撞见了何子萧,平日挺直的脊梁此刻竟弯成了拱桥状,那模样显得既狼狈又无助。
九郎手中的油纸包,因惊讶而不慎掉落,里面的糖蒸酥酪散落一地,那是他特意为三娘买回来的点心。
“子萧!”
九郎惊呼出声,快步上前想要扶起他。
指尖触碰到何子萧冰凉的袖口时,他不禁皱了皱眉,
“你我相识两世,便是要我剜心取胆,也只需一句话……”
何子萧却抬起头,眼底布满了如蛛网般蔓延的血丝,声音沙哑而坚定:
“我要你扮作女子,入秦藩府中。”
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奸贼贪好男色,你只需周旋半年,助我拿到他贪赃枉法的账册……”
九郎闻言,脸色骤变,手猛地抽了回来。
月白长衫的袖子拂过石桌,带得茶盏“哐当”作响,茶水四溅。
他声音颤抖,尾音里裹挟着狐族特有的尖锐:“你让我做此等辱没廉耻之事?
我虽修千年,却从未学过以色侍人!”
“九郎且听我说。”
三娘从廊下缓缓走出,素手轻按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眼中满是坚定与决绝,
“那日在书斋,你说要为子萧寻位能分忧的佳人。
如今他身陷囹圄,我这有孕之身,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秦家爪牙,拆了我们的门楣?”
她垂眸抚过腕间银镯,那是九郎送的定亲礼,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你总说我聪慧,可这世间女子,纵有七窍玲珑心,若无男子护持,不过是狂风里的灯草。”
九郎望着她腕间晃动的银光,又瞥见何子萧因紧握拳头而指节泛白的双手,心中五味杂陈。
他忽然背过身去,檐角的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那枚通透的玉佩。
那是去年何子萧用半幅珍贵的《兰亭序》换来的,承载着他们之间深厚的情谊。
“那秦藩府中豢养着三位术士,专能识破精怪。”
九郎的声音闷在风中,透露出一丝无奈与担忧,
“我若败露,不仅救不了你们,反倒会引火烧身。”
“我已备下这个。”
何子萧从怀中掏出个精致的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躺着一枚鸽卵大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这是西域进贡的避尘珠,能掩去妖气。”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支金步摇,流苏上缀着细碎的珍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三娘的旧物,你簪在发间,更像女子。”
九郎接过那支金步摇,冰凉的珍珠硌得指头疼。
回想起三日前他去城隍庙烧香时,亲眼目睹秦藩的爪牙,将抗税的老农打得头破血流。
当时他便怒不可遏,攥碎了手里的签筒。
如今想来,或许这便是天意吧。
“需得立个誓。”
九郎忽然转身,眸子在日头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显得异常坚定,
“事成之后,你要将秦藩贪墨的三百万两赈灾银,全部分给流离失所的灾民。”
何子萧闻言,忙不迭地叩首,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地面:“我若食言,叫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三日后的王太史府,丝竹声悠扬,漫过精美的雕花窗棂,飘散在空气中。
秦藩正搂着一位歌姬饮酒作乐,忽见王太史笑眯眯地拍手,神色神秘:“抚公可知,近来京中最红的舞姬是谁?”
他拍了拍手,屏风后缓缓转出一个身影。
水红纱裙如流动的晚霞般绚丽,乌发松松挽成堕马髻,金步摇随着轻盈的步伐轻轻晃动,将脸颊映得莹白如玉。
那“女子”行至厅中,盈盈下拜,动作优雅而妩媚。
纱袖滑落,露出半截皓腕,肌肤细腻如雪,竟比府中最受宠的姬妾还要胜出三分。
“小女子黄九娘,见过抚公。”
九郎的声音刻意压得柔媚,尾音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韵味。
他抬眼时,眼波流转,仿佛能勾走人的魂魄。
那双眸子分明含着秋水,深处却藏着寒星,偏生勾得人想一头栽进去。
秦藩被九郎的美貌所迷,手中的酒盏不慎落地,“哐当”一声巨响。
蟒纹官袍的前襟,溅满了酒渍也浑然不觉。
他眼神迷离,嘴角挂着涎水:“快起舞来!”
九郎依言旋身起舞,水红裙裾在空中,绽开如盛开的芍药般娇艳。
他时而以袖遮面,半张脸藏在袖中,露出欲说还休的羞怯神情;
时而抬腕旋腰,腰肢柔韧得仿佛没有骨头一般。
最绝的是那段天魔舞,他足尖轻点在秦藩的膝头上,鬓边的珍珠垂落在藩公的手背上。
带来一丝凉意,让秦藩不禁打了个激灵,却偏舍不得移开目光。
“此女我要了!”
秦藩猛地攥住九郎的手腕,指腹摩挲着他腕间的银镯,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王太史开个价,便是三千两黄金,我也给!”
王太史捋着胡须沉吟半晌,故作为难:“抚公有所不知,这九娘是何太史的远亲……”
“何子萧?”
秦藩嗤笑一声,指节捏得发白。
“他也配?你告诉他,三日内将人送到府中,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就这样,九郎被抬进了秦藩府。
秦藩为了讨好他,命人用金丝楠木打造了新床,又寻来南海进贡的珍珠粉,日日亲手为他敷面。
府中十三个侍妾被赶到西跨院,其中最受宠的张姨娘哭闹着要见主君。
却被秦藩下令掌嘴三十,打得满嘴是血,哭喊声在夜空中回荡。
夜深人静时,九郎坐在妆镜前,摘下满头珠翠。
铜镜里的人影眉黛含春,可那双眸子却亮得吓人。
他刚在秦藩的密柜里发现了更惊人的东西:
不仅有与番邦往来的密信,还有当年构陷某太史的供词。
墨迹未干处还沾着暗红的血点,那是无辜之人留下的痕迹。
“原来你借尸还魂,是为了这个。”
九郎对着镜中虚影低语,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些密信。
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愤怒、悲伤、还有坚定。
他将密信小心翼翼地折成纸鹤,塞进发髻中的金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