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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还没散尽,谭浩的鼻尖先嗅到了春寒。他在藤椅上翻了个身,一根草叶从嘴角滑落——往常这时候,竹屋该浸润在山雀的啁啾里,可今天却混进了一串脆生生的童谣:“有个九皇叔,不爱当神仙,教我们看天,还送瓜子甜……”

“吵死了。”他扯过毯子蒙住头,脚趾却在竹席上不自觉地蜷了蜷。上回教娃娃们认云彩,确实抓了把瓜子当彩头,难不成这些小崽子还编成歌了?

“哼哼——”小花猪用湿漉漉的鼻子顶开竹帘,蹭了蹭他的手背。谭浩掀开毯子,看见猪崽子嘴里叼着块木牌,漆还没干透,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无名碑旁小记”。他眯眼凑近,木牌背面还沾着草屑:“他说不让记,所以我们不刻名字——但不能忘了这个人。”

“嗬,这碑还立出花样来了。”谭浩把木牌往桌上一丢,刚要躺回去,就听山脚下传来“哐当”一声响。他扒着竹窗往下望,三个村民正往村口石墩上抬一块青石板,旁边跟着个抱布包的老头,布角掀开,露出半截铜制的风速计。

“春分日立碑?”谭浩摸出颗瓜子嗑开,“上回南岭来信说立碑,我不是让他们别刻名么?怎么还搭起小亭子了?”他盯着石板上未干的刻痕——“此地风雨,自管自安”,那笔锋歪斜得像被风吹乱的稻穗,倒和他去年在沙地上画气象图的笔迹有几分相似。

晌午时分,玄箴的快马踏碎了竹屋前的宁静。这位总把朝服洗得发白的官员,官靴上沾着泥点,怀里抱着卷染了草汁的竹简。“九殿下,”他抹了把汗,将竹卷在石桌上摊开,“您看这二十七个郡县报上来的碑亭样式——亭柱怎么起,气象仪摆哪儿,旁边放的小册子怎么印……全跟您三年前秋猎时在沙地上随手画的分毫不差。”

谭浩凑过去看,竹卷上的图样确实眼熟:方亭四角微翘,亭中石案摆着测雨器和云图手册,连石案下那道排水槽的弯度都和他当年瞎画的一样。“我那天就随便划拉几下,”他挠了挠后颈,“这还能被人抄了去?”

“没人抄。”玄箴苦笑着翻开第二卷,“最早是南岭村立的,他们说‘照着九殿下教看云时画的土图纸做的’;接着西河县的老木匠,‘在市集听商队讲起,就凭着印象雕了个大概’;再后来……”他指尖划过竹卷上密密麻麻的地名,“百姓自己学会了‘谭浩的法子’——您教了他们方法,他们就用这方法去造更多方法。”

竹屋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林诗雅的身影随着落羽悄然出现。她今日没穿雪缎道袍,换了件月白棉裙,发间只簪一根竹枝。“因为他从不赐下奇迹,只留下方法。”她望着山脚下正搭碑亭的村民,声音轻得像春雾,“所以他们记住的,不是一个神,而是一条看得见的路。”

谭浩猛地被瓜子壳呛到,咳着捶了捶胸口:“得了得了,你俩少在这儿掉书袋。”他抄起桌上的木牌晃了晃,“我就一个爱睡懒觉的闲散皇子,怎么还成‘路’了?”

话音未落,小花猪又叼着封信冲进来。这回是内阁的加急文书,谭浩刚展开,就被“启蒙圣皇”四个字烫了眼。

“谁让他们胡写的?”他腾地站起来,藤椅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声,“我可是正经的废柴!去年秋收还偷过厨房的糖糕呢!”

玄箴赶紧扶住摇晃的石桌:“九殿下别急,是礼部觉得百姓自发立碑之事值得载入史册……”

“载什么 册 !”谭浩抓起笔墨,在信纸上歪歪扭扭写:“禁止立传、禁塑像、禁搞纪念日!谁搞这套,我就让明年梅雨天天天打雷!”写完吹干墨迹,直接塞进小花猪嘴里,“送宫里去,要是被拦,你就咬他们裤脚。”

小花猪“哼哼”两声跑远了。林诗雅望着信纸上晕开的墨点,忽然笑了:“你这威胁,倒比圣旨还管用。”

果然,第二天清早,谭浩趿拉着木屐去溪边打水,就见山脚下新立的碑旁多了块木牌——正是他昨夜写的那封“禁令”。可木牌下方,不知被谁用红漆添了行小字:“他说不让记,所以我们不刻名字——但不能忘了这个人。”

暮色漫上竹屋时,孩子们的童谣又响起来。这回添了新词:“九皇叔的雷,专打坏碑匠;九皇叔的云,会绕着稻田转。”谭浩蹲在门槛上剥瓜子,听着那童音飘过山脊,忽然觉得后颈发痒——不是蚊子咬,是某种说不上的暖意,从心口往四肢窜。

深夜,他躺在屋顶数星星。春夜的风裹着稻花香,吹得青瓦上的草叶簌簌响。

“在看什么?”林诗雅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惊得他差点滚下屋檐。

“看看还有没有人想当神仙。”谭浩坐直身子,拍了拍身边的瓦片,“你瞧,如今连梦里都见不着雷公电母了。”

林诗雅没作声,指尖亮起微光,一枚暗金色的晶石浮现掌心。那是昔日天道残留的意志结晶,从前总泛着冷冽的金光,此刻却像蒙了层雾,只剩模糊的光斑。“它曾想重塑神权,”她将晶石递过去,“如今只能映照人心所向——而人心……只想好好种地。”

谭浩接过晶石,随手抛给蹲在屋檐下的小花猪。猪崽子叼着晃了晃,觉得没瓜子香,又吐回他脚边。

“挺好,”他躺回屋顶,望着银河从头顶淌过,“那我也能歇歇了。往后的天下,用不着谁再来硬撑了。”

云层被夜风吹散,月光漫山遍野地流泻。山脚下的碑亭里,不知谁点亮了盏小灯,暖黄的光晕裹着气象仪的铜边,像颗坠入人间的星子。更远处,无数这样的星子次第亮起,从山脚到河畔,从村头到镇尾,连成一片不熄的灯海。

风,终于吹向了没有神的方向。

春分过后的某个夜晚,谭浩在竹屋里翻找去年的旧毯子时,从箱底抖出一张泛黄的沙地草图——那是他三年前教村民看云时随手画的。草图边缘,不知被谁用炭笔添了行小字:“照着这个,能让雨落进该落的田。”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忽然听见山外传来热闹的人声。小花猪“哼哼”着拱他的手,他摸了摸猪崽子的耳朵,慢悠悠道:“看来这无名碑的风,才刚起个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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