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晨雾尚未散尽。东岭城的王二婶蹲在井边打水,铜桶放下井时,水面涟漪中竟映出异象——九皇子脚踏祥云,手里拎着那只喂猪的破陶碗,碗里盛着闪烁的星子。
她手一抖,铜桶“当啷”一声砸进井底。溅起的水花在半空中凝成九皇子嬉笑的模样,直到邻居张老汉拍她后背才倏然消散。
“这…这是咋回事?”张老汉眯眼盯着恢复平静的井水,声音发颤。
王二婶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指甲掐进掌心:“昨儿夜里,我给小孙子讲九殿下喂猪显灵的故事,许是…许是说得太投入了……”
类似的传闻,像雨后春笋般在东岭各处冒头。
街角的老木匠给闺女雕木梳,刻刀下的牡丹不知不觉变成了九皇子叼着草茎的侧脸;茶棚里的说书人一拍醒木,本想讲前朝旧事,脱口而出的却是“九殿下用泥巴团子捏出金丹,赏给了讨饭的老乞丐”——他自己都愣住了,可台下茶客却眼睛发亮,纷纷掏出铜钱催促:“接着说!后来呢?”
玄箴的案头,很快堆起了小山般的文书。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指尖划过最后一页卷宗:“西市绣娘绣的九殿下封神图,被三个外乡修士争抢;北村的放牛娃赌咒发誓,说亲眼看见九殿下在山涧里和黑猪下棋,棋子是发光的石头……”他抬头看向廊下的林诗雅,风掀起她道袍的一角,“最离谱的是城南李屠户,非说九殿下托梦,让他杀猪前须念三遍‘神猪慈悲’。如今整条街的屠户都照做,肉案上还供起了草编的九殿下神像。”
林诗雅垂眸,望着廊下那盆被百姓悄悄摆放的“神草”——据说是九殿下踢过的猪草,叶片上露珠未干。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案几上那叠画稿,最上面一张画着谭浩骑在黑猪背上,举着根辣条,旁边题着“神赐美味,食之增寿”。
“他们为何…信得如此之快?”她低声问。
玄箴扯了扯紧绷的官服领口,露出个无奈的笑:“您没瞧见九殿下前日在市集的样子?他蹲在菜摊前,对卖豆腐的老陈头说‘这豆腐就该三文一斤’,转头又对围着看热闹的娃娃们说‘谁编的神仙故事最离谱,本殿下赏他辣条’。如今东岭的孩童聚在一处,比的不是谁会背圣贤书,是谁编的‘九殿下大战龙王’更热闹。”
正说着,窗外传来清脆的童谣:“九殿下拿鼻涕虫当琴弦,弹得星星掉进酒坛里!”
“您听,”玄箴指了指窗外,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画纸跑过,“这是今早新传开的。”
林诗雅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血月之夜,谭浩拎着破碗,仰头面对清道夫虚影的模样。那时他眼中没有惧色,只有一种像是懒觉被人吵醒的无奈。现在想来,或许从他让孩童们唱反调起,这场“造神”就并非意外,而是他有意撒下的种子,如今正开出荒诞却生机勃勃的花。
“去请九殿下过来一趟。”她忽然开口。
玄箴一怔:“您要与他理论?可眼下这情形……”
“不,”林诗雅望向远处城墙上飘荡的“显圣画坊”布幡,那是谭浩让人挂的,“请他来看看这些画。”
半个时辰后,谭浩晃悠着进了府衙,黑猪蹭着他的裤腿跟在后面。他手里捏着半根辣条,另半根塞进了黑猪嘴里。
“找我啥事?我正跟老陈头掰扯豆腐价钱呢,他非说本钱要四文……”
“看看这些。”林诗雅将一叠画稿推到他面前。
谭浩瞥见最上面那张《九殿下与黑猪论道图》,黑猪头顶还画了个光圈,噗嗤乐了:“这丫头画的?上回她还非说我的口水治好了她的冻疮,我明明只是给了她块糖。”
“这些传闻已流入灵界了。”林诗雅的指尖点了点窗外的天空,那三团金光仍隐约悬于云后,“昨日我以观星术探查,那三双‘眼睛’的神念波动愈发紊乱,其中一道……已现裂痕。”
谭浩咬辣条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睛微微眯起。
他伸手抓起那叠画稿,随手翻看几张,忽然低笑出声:“所以……上头那些老古董,是被这些胡编乱造的故事给搅糊涂了?”
“他们习惯了唯一的‘真实’。”林诗雅望着他,“而你,扔给了他们一百万种‘真实’。”
谭浩把画稿丢回桌上,辣条渣掉了几粒:“反正他们非要找个创世神,那就让他们找个够。”他蹲下身,揉着黑猪的耳朵,声音低了些,“系统崩掉那会儿,我也以为完了。后来才琢磨明白,那什么创世神的权柄,不是用来高高在上当泥菩萨的,是……”他抬头看向林诗雅,眼里有微光闪烁,“是让这人间,能自个儿生出故事来。”
深夜,谭浩躺在屋顶青瓦上,怀里抱着那枚早已黯淡的系统残片。风带来远处的喧闹——有人在高唱新编的神谣,有人在争论九殿下能否真让月亮变成甜糕。
他望着云层中若隐若现的三团金光,指尖轻轻抚过残片上的裂痕。
“你们不是想见识‘创世神’么?”他对着夜空,近乎耳语般说道,“那就让你们看个够,一百万种版本的。”
话音落处,一道无形的规则涟漪般荡开。
东岭城某间茶馆里,说书人正拍醒木:“话说九殿下在南江钓起一条龙,那龙……”他忽然愣住——方才还自知是信口开河,此刻心头却莫名生出几分“确有其事”的笃定来。
林诗雅站在庭院中,望着西厢房窗户透出的暖光。几个孩子抱着新画的《九殿下大战天庭图》睡着了,嘴角还沾着辣条油渍。
她袖中一枚玉符突然发烫,取出一看,那道原本细若游丝的裂痕,正在缓缓扩大。
“这是宗门最后的传讯了。”她轻声自语,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这清冷的月光。
玉符在掌心彻底碎裂的瞬间,她转身走向院角的炭炉。火星噼啪溅起时,她望着燃烧的符纸灰烬,低声道:“若护住一点真火,需借万千虚言……那我甘愿,共铸此谎。”
而在城东的猪棚里,谭浩裹着薄被翻了个身。黑猪在他脚边打着呼噜,他迷迷糊糊地嘟囔:“明天还得去领新的值班扫帚……这帮人,也太勤快了。”
千里之外的某处边境小镇,晨雾未散。
一个身着暗金法衣的修士立于城门前,仰首望着东岭方向的天空。他腰间悬着一串青铜铃铛,步履移动间,清响不绝。
“奉上界法旨,”他对守城兵士露出温煦笑意,“吾乃天授祭司,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