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防员的声音撞破晨雾时,谭浩正用一根草茎,逗弄怀里哼哼唧唧的小猪。
他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见那巡防员的官靴在泥地上踩出两个深坑,人跑得气喘吁吁,腰间的铜牌撞得叮当作响。
“九殿下!”巡防员单膝点地,额角汗珠滚进衣领,“青岚、云州,六座城!昨夜同时有百姓昏迷不醒!”他从怀里抖落一个油纸包,展开是几缕焦黑的发丝,“大夫看了,说神魂像被抽干了……这症状,跟去年神谕碑强吸愿力时一模一样!”
怀里的小猪猛地一缩,打了个滚。
谭浩垂眼盯着那发丝,齿间的草茎被咬得咯吱作响——去年上界降下神谕碑,他亲手撕了那碑文的规则,将被抽走的愿力尽数归还。
怎会重来?
“诗雅。”他转头看向倚着门框的林诗雅。
她道袍袖口还沾着晨露,手却已按上腰间那柄断过重铸的青玉剑。
“我去查地脉。”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青芒,掠上云霄。
玄箴是正午赶回来的。
这位素来连朝服都洗得发白的民生官,此刻衣襟沾满草屑,官帽歪在脑后。他冲进偏厅时,谭浩正往茶盏里丢野枣——这是他新搞的“值班茶”,说是喝了能让人记牢排班。
“殿下!”玄箴抓过茶盏一饮而尽,喉咙里带着灼烫的嘶哑,“染上那‘疫症’的,只有两类人:前日在城隍庙大骂‘便民议约是胡闹’的里正,还有……”他攥紧袖中一份名单,“四处散播您‘并非真神’的游方修士。”
茶盏“咔”地裂开细纹。
谭浩的手指顿在半空,那颗野枣“啪嗒”滚落案几。
“他们神魂被抽走的瞬间,心里转的念头都是‘谭浩算什么神’。”玄箴喉结滚动,“这不是疫病,是……是上界在试探我们的底线。”他猛地抓起谭浩案头那本记满值班表的草纸册子,“您让百姓自己定规矩,让他们信‘理大于神’——可若连‘神’这层外壳都被剥掉,这些刚立的规矩……”他声音发颤,“就成了无根的浮萍。”
窗外麻雀惊起,扑棱棱飞走。
谭浩望着檐下摇晃的铜铃,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他伸手揉乱玄箴本就歪斜的官帽,将人按在竹椅上:“老玄,见过人驯狗么?”
玄箴瞪大眼睛:“啊?”
“想让狗听话,你得先让它觉着你手里有肉。”谭浩从怀里摸出块半化的麦芽糖,“上界非要个‘神’,那咱们就给他们造一个。”他掰着手指,“第一,月圆夜在鹰嘴崖撒上荧光菌粉,让百姓瞧见‘神影显圣’——就照你去年画的我打盹那幅,记得多画两点糖渣。”
“第二,让孩子们轮流去‘规矩井’边听‘神语’。”谭浩抽过草纸唰唰写画,“内容就用值班童谣改,比如‘张婶排初一,神仙靠边站’。”
“第三……”他忽然抄起玄箴的毛笔,在宣纸上画了块歪歪扭扭的石碑,“刻上‘九五非尊位,民心即天心’。就说是雷雨天从天上掉下来的。”
玄箴手指捏得发白:“这……这是欺瞒世人!”
“不,这叫‘反向驯神’。”谭浩把糖塞进玄箴嘴里,“当所有人都‘假装’信我是神,这万千念头就能结成护罩。”他指了指窗外——几个孩童正蹲在井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新学的童谣,“等哪天我真不在了,这些念头,也够撑起这片天地。”
玄箴嚼着糖,甜意丝丝化开。
他望着谭浩眼底那点星芒,忽然想起三个月前,这人蹲在井边埋那些破碗旧帽时说的话:“理儿是人立的,就得靠人自己守住。”
一个月后,“神迹”如春芽般冒头。
鹰嘴崖的月夜,百姓举着火把,望见云雾间浮起个歪在供桌上的身影——嘴角沾着糖渣,怀里搂着半块月饼。
规矩井边,孩子们拍手脆唱:“神说啦,疫鬼怕人齐,排班治它去!”
东岭城门口,雷劈落下的石碑上,“民心即天心”六个字隐隐泛光,连路过修士都驻足观望。
谭浩躺在猪棚顶数星星时,林诗雅提着酒坛跃上来。
她道袍下摆还沾着荧光菌的亮粉,眼眸却比星子还亮:“猜猜今日有多少人来求‘神谕’?”
“多少?”
“三百二十八人。”她把酒坛递过去,“问的全是‘治疫的班次该怎么排’。”
谭浩仰头灌了一大口,辣得直皱眉头。
他望向远处城墙上游动的火把长龙——那是百姓自组的巡夜队,手中灯笼上写着“神谕示下,共克时疫”。
“要来了。”林诗雅忽然按住他的手。
指尖冰凉如霜,却带着一股滚烫的力道。“上界的清道夫。”
子时,夜空撕裂。
一道比墨还深的裂缝中,踏出三道身影。身披星砂铸就的铠甲,每一步都踏得地动山摇。
为首者举起审判之矛,矛尖寒光凛冽,足以抹除一州气运——那是名为“净化”的程序。
“异端。”清道夫的声音如金属刮擦,“妄议神权,当受……”
“张婶排初一,李伯管十五——”
第一声童谣自街角响起。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整座城的百姓阖目齐诵。
卖早点的阿婆、修篱笆的木匠、教书的秀才……万民之声汇成洪流,撞上清道夫的铠甲,溅起星火点点。
谭浩坐直了身子。
他看见林诗雅跃上最高塔楼,断剑直指苍穹:“你们要清除的,是千万人亲手写就的活法!”
清道夫的动作迟滞了。
审判之矛悬在半空,矛尖光芒扭曲波动。
为首者低头看向自己持矛的手,铠甲缝隙间竟有黑雾丝丝渗出——那是被信念洪流冲蚀的神权。
“对不住啊。”谭浩挠着小猪耳朵,朝天上喊了一嗓子,“这儿现在有个‘临时工神仙’当值。”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们那套程序……咱这儿不兼容。”
黑雾轰然炸开。
三名清道夫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纸偶,连一句完整的“渎神”都未能吐出,便消弭于夜空。
玄箴抱着那卷民约冲上来时,卷轴上密密麻麻的红手印仍在微微发光,在月光下连成一片小小的星河。
“我们……赢了。”他声音沙哑,“可以后……”
“接着演呗。”谭浩翻身跳下猪棚,把小猪塞进玄箴怀里,“反正装神弄鬼我最在行。”他踢了踢脚边的空酒坛,“走,喝庆功酒去——就喝你去年偷偷藏起来的那坛好酒。”
林诗雅跟在后面,望着谭浩那歪歪斜斜的背影,忽然弯起了嘴角。
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荧光菌粉,那点微光在掌心流转,恍若人间烟火。
清道夫消散后的第七日,东岭风和日丽。
百姓在城门口挂起新写的“神谕”:“疫去人安,共守此约”。
无人察觉,昨夜星海中,一颗暗星悄然明亮了三分——宛如谁在云深之处,轻轻拨亮了灯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