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民站的晨雾还未散尽,老槐树下的石磨盘上已支起了新搭的凉棚。
谭浩叼着根狗尾巴草,正用竹片拨拉着灶上的南瓜粥,突然听见院外传来玄箴带着警惕的喝问:“站住!此处是民生便民站,闲杂人等不得——”
他抬眼望去,只见玄箴背挺得笔直,腰间那枚刻着“执律”二字的青铜令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正拦着个灰袍老者。
老者身形佝偻,面门像蒙了层毛玻璃,仔细看却又不是易容术,倒像是被某种法则刻意模糊了轮廓。
他手里攥着卷烫金封皮的问卷,封面上“天庭年度服务满意度调查”九个金字被露水浸得发亮。
“外聘调研员。”老者声音沙哑,从袖中摸出块半旧的木牌,边角还沾着香灰,“上头派来随机抽选百姓填问卷的。”
玄箴的手指在令牌上敲了两下,谭浩知道这是他查探神魂波动的习惯动作。
片刻后玄箴皱起眉:“没仙力波动?”
“小老儿就是个跑腿的。”老者将问卷往前递了递,“上头说了,要是评分低于六成,明年各庙香火配额减半。”他顿了顿,又补了句,“您看这问卷,烫金是真烫金,墨香是真墨香,骗您作甚?”
谭浩把粥勺往锅里一搁,摇着蒲扇晃过去。
他瞥见问卷第一页赫然印着“您是否感受到天威震慑”,差点笑出声:“老丈,这题要是填‘否’,天庭不会劈雷吧?”
“劈雷?”老者干巴巴笑了两声,“现在上头讲究‘服务型神司’,说是要‘以评促改’。”他指了指问卷末尾的红戳,“您瞧,盖着紫微垣监印呢。”
玄箴还在犹豫,院外却已经围了一圈村民。
卖炊饼的王二婶挤进来,沾着芝麻的手往问卷上一按:“我填!上个月灶王爷显灵,说我家锅灰没擦干净要降灾——结果我擦了三天锅,他倒把我晾衣绳给吹断了!”她提起笔,在“服务态度”一栏重重画了个叉,又在空白处歪歪扭扭写:“吓我摔了一跤,赔钱!”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
张猎户摸着下巴:“填‘山神巡山次数’——去年就见着回狐狸,哪见着山神了?”他大笔一挥,“填‘零次’!”
谭浩靠在门框上,看得直拍腿。
林诗雅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素白裙角被风掀起一道褶:“这老者有问题。”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他刚才递问卷时,指尖沾着松烟墨——焚纸的灰。”
谭浩的蒲扇停在半空。
他望着老者弯腰帮王二婶扶稳凳子的模样,忽然眯起眼:“你去跟,别打草。”
林诗雅点头,裙裾一扬便没了踪影。
谭浩则晃回灶边,用木勺搅了搅粥,热气漫上他眼尾:“玄箴,把笔墨都搬出来。”他冲围在凉棚下的村民招招手,“今儿个咱们敞开了填,填完请喝粥!”
暮色再次漫过东岭山时,林诗雅踩着最后一缕霞光回来。
她发间沾着几片松针,指尖还凝着未散的青芒:“那老者没回天庭。”她从袖中抖出半片未烧尽的纸灰,“他在后山山洞烧了真问卷,另誊了份‘万民感戴’的假报。”
谭浩正蹲在门槛边收问卷,闻言抬头笑:“你猜他誊的假报里,‘天威震慑’那一栏填了多少?”不等林诗雅答,他随手抽出张问卷晃了晃,“王二婶的‘赔钱’都快把纸戳破了,可假报上准写‘百姓皆感天恩’。”他把问卷摞成一叠,用麻绳捆紧,“但没关系——真正的数据,早就长腿跑进人心了。”
林诗雅望着那叠墨迹未干的问卷,忽然想起上午王二婶填完后拍着她肩膀说:“姑娘,这问卷要是能让神仙改改脾气,咱们烧高香都乐意。”她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那里还留着张猎户按的红指印,带着体温。
三日后,天庭新规随晨雾飘进便民站。
玄箴攥着刚收到的传讯玉符,指尖发颤:“各部每逢朔望需公示履职清单,接受香火评议。”他抬头看向谭浩,“这……是不是他们要抢咱们的路?”
谭浩正躺在屋顶数星星,闻言翻了个身,月光漏进他衣襟:“不怕模仿,就怕学不像。”他屈指一弹,一片槐树叶打着旋儿落在玄箴脚边,“他们改的是表,咱们动的是根。”他望着银河尽头,轻声道,“下次,让他们试试‘匿名投诉通道’。”
话音未落,千里外一座风伯庙里,供桌上的香炉突然“咔”地裂开道细缝。
香灰顺着缝隙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堆成个极小的“诉”字。
便民站的夜渐深了。
谭浩从屋顶翻下来时,看见门口的槐树下多了个包裹。
月光照在包裹上,那材质像云锦又像蚕丝,泛着珍珠般的柔光。
最奇怪的是,包裹上没有任何字迹,连个绳结都没打,就那么静静躺在青石板上,仿佛等了他许久。
谭浩蹲下身,指尖刚要碰到包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他抬头望去,夜空里有颗星子突然亮得刺眼,像谁在云端眨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