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安静很快被打破,鼎沸的人声与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竟透着一股子过年般的热闹。
长桌从庙门口一直延伸到村道尽头,妇人们端出自家最好的瓜果点心,男人们则合力抬来一坛坛浑浊的米酒,脸上没有半分对神明的敬畏,反而洋溢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喜悦。
这哪里是朝拜,分明是一场为全村人举办的盛大村宴。
谭浩刚走出庙门,就被这阵仗惊得愣在原地。
老香头拄着拐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九爷!九爷!他们……他们说,您昨晚那句‘我是你们的退路’,整个安眠镇的人,都在梦里听见了!”话音未落,一直安睡在谭浩怀里的两面童,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
那张稚嫩的脸庞上,一半是洞悉世事的悲悯泪水,另一半却是纯真无邪的灿烂笑容,两种极端的情绪诡异地融合,祂用一种非男非女的空灵嗓音喃喃道:“不是退路……是出口。”谭浩彻底懵了,挠着乱糟糟的头发:“啥出口啊?管它什么路,先让我吃口早饭行不行?”他正想找个桌子坐下,胸口处却猛地传来一阵灼烫,低头一看,那玄奥复杂的神纹竟随着人群的欢声笑语忽明忽暗,仿佛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正在贪婪地吮吸着某种无形无质的养分。
林诗雅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锐利如刀:“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献上祭品。不是牛羊牲畜,也不是金银香火,他们在把劫后余生的‘希望’,凝聚成最纯粹的能量……而你,正在无意识地接收这一切。”
午时三刻,烈日当头。
自由碑下,喧闹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
一名形容枯槁的农妇抱着一个浑身滚烫、气息奄々的孩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安眠庙的方向拼命磕头,哭声凄厉:“九爷救我!求九爷救救我的孩子!”周围的人群想要劝阻,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就在她额头即将第三次磕上青石板时,怀中原本昏迷不醒的孩子,竟毫无征兆地咯咯笑出了声,小手挥舞着,原本能烫熟鸡蛋的额头,已然恢复了正常的温度。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此起彼伏,更有人激动地高呼:“真神显灵了!九爷是真神!”眼看刚刚被扭转的信仰即将再度滑向失控的深渊,一道身影猛地从不远处的屋顶上一跃而下,带起一阵劲风,稳稳落在农妇面前。
谭浩手里还拎着半块啃得坑坑洼洼的芝麻饼,他蹲下身,直视着那妇人惊愕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道:“大姐,听清楚,我不是救了他——是我规定,在安眠镇这片地方,不允许有治不好的发烧。”他随手掰下一小块芝麻饼,塞进孩子嘴里,又道:“但这只是规定,不是万能药。你记住,明天该喂的药还得喂,别偷懒光等着我发话。”说完,他猛地抬手,对着地面狠狠拍了三下。
轰隆一声轻响,泥土翻涌,众人脚下三亩荒芜的土地瞬间绿意盎然,一颗颗硕大滚圆的西瓜凭空结出,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谭浩指着天,声如洪钟:“从今天起,谁再跪着求我办事,我就让他家瓜藤长出脚来,连夜跑得一个不剩!”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哄笑声。
就在这时,那条总在村里晃悠的忘恩狗颠颠跑来,将一只不知从哪叼来的破草鞋放在谭浩脚下,汪汪叫了两声。
谭浩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你也嫌我太严肃了?”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庙宇角落里那些静唇花,忽然齐齐绽放,花瓣微颤,发出了如同万千生灵共同的低吟:“祂在拒绝加冕。”林诗雅手持一枚温润的玉简,正试图记录下谭浩力量的波动,却骇然发现玉简上的数据早已面目全非。
原本清晰标注着“神力强度”、“信仰纯度”的古老符文,正在被一行行闻所未闻的古怪参数所替代——“今日镇民笑声总频率”、“芝麻饼消耗量”、“忘恩狗摇尾巴次数”。
她陡然握紧了玉简,一个颠覆性的念头在脑海中炸开:谭浩的力量,并非在削弱或改变,而是在以最粗粝、最鲜活的“生活日常”为锚点,对抗着那套冰冷、僵化的成神规则的侵蚀!
就在此时,她身旁的两面童再度于梦中呓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当神学会了赖床,这个世界,才敢真正地呼吸。”话音落下的瞬间,谭浩的识海深处,那尊俯瞰天地的巨神虚影,紧闭的右眼眼皮,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一道比太阳更耀眼的金光自谭浩天灵盖爆射而出,无声无息地没入大地,直贯东域万里地脉。
次日黎明,天光乍现。
安眠镇乃至周边百里,所有曾因诡异灾祸而枯死瘫痪的农田,田埂上的泥土齐齐松动,干涸的麦苗重新挺直了腰杆,耕棚里的老牛不约而同地昂首,发出一声悠长而充满力量的嘶鸣——仿佛沉睡的整个大地,都跟着某个赖床不起的家伙,打了个酣畅淋漓的哈欠。
然而,这片土地的苏醒与欢腾,并未持续太久。
午后,安眠镇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官道上,往日里被车马行人踩得坑洼不平的泥土,不知被何种力量抚过,竟变得如镜面般平整。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缕烟尘被拉成了一条笔直的线,正不疾不徐地朝着这个刚刚学会呼吸的小镇,缓缓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