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水庄的残破与新生,在吴敬山眼前徐徐展开。
高大却坚实的庄墙。
匠户营的号子声和伐木采石的叮当声不绝于耳,流民们肩扛手抬,汗流浃背,为未来的炮台和棱堡运送着基石。
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泥土、木屑和汗水的味道。
走过那片曾堆满尸骸、如今被深翻过、撒上了石灰的焦黑土地时,吴敬山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头锁得更紧。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扫过远处庄口那堆等待刻字的粗粝石碑。
而当他们踏入田野,眼前的景象终于让这位见惯风浪的老海商眼中掠过一丝惊异。坡地上,成行成列的甘蔗苗在阳光下舒展着嫩绿的新叶,如同铺开的翡翠地毯,生机勃勃。
低洼的水田里,秧苗早已返青,一片葱郁,农人们赤脚在泥水中劳作,动作娴熟。田埂上,甚至有妇人带着孩童采摘着刚冒头的野菜野花,空气中飘荡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这安宁祥和的耕作景象,与码头的喧嚣和庄墙的肃杀,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坡地种甘蔗,洼地种稻。开春就种下了,长势不错。” 吴桥指着田垄介绍,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只要熬过这一季,陵水的粮仓就能自给有余,甘蔗熬糖,更是硬通货。”
吴敬山默默点头,心中却掀起波澜。开垦、引种、组织数千流民有序耕作…这绝非易事。儿子展现出的治理手腕,远超他的预期。
更让他震撼的,是庄内几座日夜炉火不熄、戒备森严的工坊。
还未靠近,灼人的热浪已扑面而来。
巨大的坩埚炉轰鸣着,匠人们汗流浃背,动作却麻利有序。
玻璃工坊里当老刘师傅激动地捧着一块刚刚冷却、巴掌大小、澄澈透亮、还带着余温的玻璃板呈上来时,吴敬山彻底失语了。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沉甸甸、冰凉光滑的奇异之物。
夕阳的金辉穿过玻璃,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光斑,也映亮了他眼中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经商半生,见过无数珍奇,来自西洋的琉璃盏也见过几回,无不价值连城!
而眼前这块,虽然还有些许气泡和波纹,但其纯净透亮,已远超他见过的那些贡品!
“这…这是…” 吴敬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新成品玻璃。” 吴桥平静地回答,“我们烧的。这一窑,杂质更少,再调配方,还能更好。已经生产出琉璃瓶、琉璃盏了。”
吴敬山紧紧握着那块温润的玻璃,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看着儿子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工坊里那些神情专注、干劲十足的匠人,心中翻江倒海。
这已不仅是治理,这是点石成金!陵水庄的价值,在他心中瞬间飙升了无数倍!
入夜,陵水庄中心那间最大的木屋里。白日的喧嚣沉寂下来,只有海浪拍岸的涛声隐约传来。
一盏黄铜油灯在桌上跳跃着温暖的光晕,映照着相对而坐的父子二人。
桌上摆着简单的几样小菜,一壶温热的米酒。
吴敬山端起粗陶酒杯,抿了一口,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桥儿,你可知,你母亲看到信时,哭晕过去几次?”
他抬起头,直视着吴桥的眼睛,那目光里有沉重的心疼,更有商人精明的审视,“这琼州,是险地!海匪如蝗,山寨如虎,官府…更是靠不住!你外公虽在广东有些根基,但鞭长莫及!你…真要把根扎在这血火之地?”
吴桥放下筷子,迎上父亲的目光,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反而亮得惊人:“父亲,天下何处不险?广州繁华,可税监如狼,盘剥日甚,稍有不慎便是倾家荡产。南洋富庶,然西夷环伺,土着凶悍,更是无根浮萍!唯有此地!”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擂鼓,“陵水庄子、琼州矿场…这是我们自己一锄头一锄头开出来的基业!流民、匠户、护垦营…这是我们一手一脚聚拢起来的人心!海盗来了,我们能把他们打回去!山民…只要规矩立好,利益均沾,未必不能共存!至于官府…”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只要我们有银子,有粮食,有让水师将领眼红的火炮和战船,他们就是最好的看门狗!”
吴敬山静静听着,儿子话语中的锋芒与布局,让他心惊,也让他隐隐看到了一片截然不同的、更为广阔的天地。
这不再是守着祖业、小心翼翼在夹缝中求生的海商思维,而是一种近乎开疆拓土的枭雄气魄!
“那…这三千七百流民,还有源源不断的耗费…银子呢?粮食呢?” 吴敬山抛出了最实际的问题,目光扫过窗外那片在夜色中沉睡的田野和工坊的方向,“开荒种田,熬糖烧琉璃…远水解不了近渴!”
“远水?” 吴桥拿起桌上那块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玻璃板,轻轻放在父亲面前。
“父亲请看,这是远水吗?下一船琉璃,就能从广州换回我们急需的粮食、铁器、硝石!只要玻璃坊运转起来,它就是下金蛋的鸡!甘蔗熬糖,更是稳赚不赔!父亲,我们不是在消耗,是在投资!投的是人,是地,是手艺!琼州地广人稀,气候温润,只要熬过眼前这一两年,这里就是取之不竭的粮仓、糖仓、工坊!更是我们吴家未来百年,真正安身立命、进可攻退可守的根基之地!”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钢铁般的信念和炽热的野心,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地回荡。
吴敬山久久凝视着儿子年轻却已显峥嵘的脸庞,又低头看着桌上那块价值千金的琉璃。
油灯的光芒在琉璃中折射,映亮了他眼中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震撼,有对未来的迷茫,更有一种被点燃的、沉寂已久的雄心。
他端起酒杯,将微凉的米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仿佛也浇灌了心中某种破土而出的东西。
“根基…” 他放下酒杯,手指摩挲着粗粝的杯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垠的黑暗,仿佛穿透了夜幕,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你外公…这次让我带来了三万两的飞票,还有两船粮食、药材和上好的闽铁。他说…权当是给陵水庄添砖加瓦的聘礼。”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郑重,“桥儿,这陵水、安民…还有你心心念念的坤甸…这片基业,既然你选了,也闯出了名堂…吴家,就陪你赌这一铺!还有湄公河口,我已经让人打点好了,并吩咐人建了临时营寨,你尽快安排人过去接手就行。”
吴桥霍然抬头,眼中爆发出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