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纸砚静静地躺在暖阁的梨木小几上,像一道无声的谕旨。上好的松烟墨锭,细腻的宣纸,狼毫小楷笔,每一样都透着慈宁宫的考究,也压着沉甸甸的期望和审视。
每日抄写《心经》十遍。
太后的要求清晰而明确。这并非简单的惩罚,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考核。字迹、态度、乃至每日送交经文时细微的神情,都将被纳入评估。墨迹里,藏着的是“诚意”,还是“心虚”?
唐薇在蒲团上跪坐下来,深吸一口气,用尚且笨拙的左手(右手依旧固定着)研墨。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墨锭在砚台上划过,发出细微均匀的沙沙声,乌黑的墨汁渐渐晕开,散发出清苦的香气。
她铺开宣纸,镇纸压平。然后,拿起笔。
右手腕的伤让她无法使力,只能用左手执笔。这反而成了绝佳的掩护——字迹歪斜稚拙,笔画颤抖,完全可以推脱于伤势和初学。她不需要写得漂亮,只需要写得“认真”,写得“虔诚”。
笔尖蘸饱墨汁,落下。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她写得极慢,一字一顿,全神贯注。心思却分成了两半:一半用于控制颤抖的左手,努力将每一个字的结构搭得勉强工整;另一半,则在飞速运转。
太后此举,绝非仅仅考验耐心。抄经需静心,她在观察自己是否真的能“静”下来,是否真的“心无挂碍”。同时,这也是一个持续的提醒——她仍处于监管之下,一言一行,皆在佛堂的注视之中。
她必须充分利用这个机会。
不仅要将抄经视为任务,更要将其变为一种“修行”的展示。甚至……可以借此,传递某些细微的信息。
一连三日,她足不出户,除了用膳歇息,所有时间都耗在了这方小几上。左手手腕因不适应用笔而酸胀不堪,但她坚持着。每完成一遍,都会仔细检查,确保虽不好看,却无一笔潦草敷衍。
每日申时,绘春会准时前来收取抄好的经文,送至佛堂。
第一日,绘春看到那厚厚一叠明显是左手写就、稚拙却极其工整的经文时,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她什么也没说,仔细收好便离去。
第二日,依旧如此。
第三日,绘春来时,除了收取经文,还带来一句话:“老佛爷看了姑娘抄的经,说‘字虽拙,心却诚’。让姑娘不必过于苛求,仔细着手上的伤。”
“字虽拙,心却诚”。
唐薇心中微动。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太后看到了她的“努力”和“态度”!
她立刻低下头,做出感激又惶恐的样子:“劳老佛爷挂心……奴才愚钝,唯有以勤补拙,不敢懈怠。”
绘春点点头,离去时,脚步似乎轻快了些。
策略初步见效。但唐薇知道,这还不够。
第四日抄经时,她刻意在其中一页的角落,极其轻微地、用笔尖点了一个小小的墨点,仿佛是不小心沾上的。然后,在这一页的背面,对应墨点的位置,她将“度一切苦厄”的“厄”字,写得格外用力,笔画甚至有些扭曲,透出一种挣扎的意味。
这是一个极其隐晦的“错误”,一种无言的“倾诉”——她在努力,但她依旧被“苦厄”所困,内心仍有挣扎和恐惧。
她想知道,太后是否会注意到这个细节?又会如何解读?
经文送走后,她有些忐忑地等待着。
次日,绘春来送新纸时,状似无意地多说了一句:“老佛爷昨日翻阅佛经时,似有感叹,说众生皆苦,妄念执着是为苦源,放下方得自在。”
没有直接提及那个墨点和扭曲的字,但这话,仿佛是对那无声“倾诉”的回应和开导。
太后注意到了!并且给予了反馈!
唐薇心中既有试探成功的悸动,也有被看穿的寒意。太后心思之缜密,远超想象。
这场通过笔墨进行的无声对话,凶险而精妙。
她更加谨慎,之后的抄写中不再刻意做标记,而是将那种“努力克制却偶露挣扎”的姿态,融入到一笔一划的自然颤抖中。
同时,她也在观察绘春。这个太后身边得力的宫女,表情永远恭顺克制,但每次停留的时间长短、目光扫过屋子的角度、甚至呼吸的细微变化,都可能传递信息。
她发现,当她专注于抄经,对送来的点心菜肴表示简单感谢却并无太多兴趣时,绘春的眼神会略微放松。而当她偶尔望向窗外眼神放空时,绘春的注意力会立刻提升。
她在评估她的“安分”程度。
于是,唐薇表演得更加彻底。她甚至向绘春讨要了一些旧的、写过字的宣纸,用来练习左手控笔,美其名曰“不敢浪费好纸”。这一举动,果然让绘春眼中又多了几分认可。
【行为判定:通过持续性服从行为(抄经)及细节把控,逐步降低监视者警惕性。】
【功德计算:+1。(基于维持生存环境稳定、微量提升信任度评估)】
【当前功德估算:-.5。】
功德以一种极其缓慢却稳定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增加着,如同溪流滴穿巨石。
时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墨香中流逝。手腕的伤在嬷嬷的照料和药膏的作用下渐渐好转,虽然依旧不能用力,但疼痛已减轻大半。左手的字也从最初的歪歪扭扭,变得稍微能看出些间架结构。
慈宁宫的高墙仿佛将她与世隔绝,外面的风波似乎真的暂时平息了。永琪和小燕子再未来过。晴儿依旧时常来探讨佛经,言谈间多了几分随意,但敏感话题从不触及。
就在唐薇几乎要习惯这种紧绷的平静时,一个意外的访客,打破了这份平衡。
这日午后,她刚抄完第五遍心经,正在活动酸涩的手腕,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
来的不是绘春,也不是晴儿。
而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年纪很轻,眉眼低垂,手中捧着一个食盒。
“奴才给小主请安。”小太监声音尖细,规矩地行礼,“御膳房新进了些江南的桂花糕,晴格格吩咐给各宫都送些尝尝,这是您份例的。”
唐薇心中顿时起疑。送点心这等小事,何须特意派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而且时机挑在绘春通常不会过来的午后。
她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有劳公公,放下吧。”
小太监应了声“嗻”,将食盒放在桌上,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唐薇,又迅速低下,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
“陈大人托奴婢问姑娘安。大人忧心姑娘,旧疾复发,恐时日无多,只盼能再见姑娘一面。”
说完,他不等唐薇反应,立刻躬身退了出去,脚步匆匆,仿佛只是来完成一项普通的差事。
暖阁内,只剩下唐薇和那盒精致的桂花糕,以及那句如同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开的话!
陈大人!她的父亲陈邦直!
旧疾复发?恐时日无多?
想见她?!
巨大的冲击让唐薇瞬间僵在原地,心脏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
父亲出事了?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她身陷慈宁宫,如何能见?
如果是假……这又是谁的阴谋?目的何在?
那太监明显是传递消息的!父亲竟然能将手伸进慈宁宫?还是说……这根本就是另一个陷阱?有人假借父亲之名,诱她行动?
无数个念头在瞬间闪过,让她手脚冰凉。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桌边,打开食盒。里面确实是几块精致喷香的桂花糕,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她知道,异常不在糕点,而在那句话。
她该怎么办?
向太后禀报?直言有人假传消息?可她如何解释消息来源?若消息为真,她岂非陷父亲于不义?
置之不理?若父亲真的病重……
焦灼如同野火,瞬间烧灼了连日来用抄经勉强维持的平静。
她猛地站起身,在暖阁内来回踱步,右手无意识地握紧,刚刚好转的伤处传来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混乱。
就在她心神激荡,难以决断之际——
【警告:接收到外部高风险信息。信息源验证:失败。动机分析:多种可能( genuine plea \/ trap \/ test )。】
【建议:高度警惕。在当前受控环境下,任何未经许可的对外联系行为均可能导致严重后果。】
【功德计算:-10。(因外部突发风险引入,生存环境不确定性大幅增加)】
【当前功德估算:-.5。】
系统的警告音冰冷而急促,功德瞬间扣除十点!
连系统都无法判断真伪!
唐薇跌坐回蒲团上,冷汗涔涔。
她看着小几上未干的墨迹,那抄了一半的《心经》上,“心无挂碍”四个字仿佛带着嘲讽的意味看着她。
如何能无挂碍?
父亲的消息,像一把淬毒的钩子,精准地勾起了她作为“知画”原身最深的情感羁绊,也击中了她作为唐薇渴望抓住一切外界助力的软肋。
这是一个阴谋。
无论真假,都成功地搅乱了她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
她必须做出选择。
而每一个选择,都可能万劫不复。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未完成的经文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如同她此刻的处境,和内心激烈交战的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