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再也无法安然休养。
他靠在床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李管家那句话——“大少爷过来探望过,坐了有小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那不是匆匆一瞥,那不是碍于情面的敷衍。
那是一段不短的时间,长到足以做很多事情,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坐着。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溯病中那些模糊破碎的记忆。
那个高大、深色的模糊身影……
那双扶起他时有力、带着薄茧的手……
那只在他抓住时先是僵硬、随后又任由他抓着、最后才小心掰开的手……
还有那更换额上帕子、喂药时虽然生硬却异常执着的动作……
之前,他理所当然地将这些归因于仆妇和郎中,可现在,当“顾枭探病”这个消息如同钥匙般插入,这些散乱的碎片,仿佛突然被赋予了另一种可能的解释。
难道……那些照料,并不仅仅是仆妇和郎中?难道那个沉默地坐在他床边半个时辰的人,并不仅仅是“坐着”?
难道在他意识不清的时候,那个冷若冰霜的顾大少爷,竟然……亲自照料过他?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玉清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甚至有点想笑。
怎么可能?
顾枭是谁?是顾家未来的掌舵人,是年纪轻轻便手握权柄、眼神能冻死人的军中俊杰。
而他玉清是谁?一个出身卑贱、依靠色相侍人、被他父亲圈养在这不见天日角落里的禁脔。
他们之间,云泥之别,泾渭分明。
顾枭对他,只有厌恶、戒备和毫不掩饰的鄙夷。这一点,在之前的两次交锋中,玉清感受得清清楚楚。
那样一个人,怎么会纡尊降贵,来照顾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甚至让他感到耻辱的存在?
是为了弥补那夜醉酒的失态吗?还是说……有什么他无法理解的、更深层的原因?
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法彻底忽略的好奇心,如同初春冻土下顽强钻出的嫩芽,悄悄探出了头。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猜测,顾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那冰冷的外表下,是否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比如,那夜的眼泪,比如,这可能的、沉默的照料。
这丝好奇,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内心被触动的感觉。
他一直以来所以为的、关于这个世界的某些坚固认知,似乎开始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然而,这丝好奇刚刚萌芽,理智的冷风便呼啸而至,几乎瞬间就将它摧折。
玉清,你在想什么?他猛地警醒过来,在心里狠狠地斥责自己。
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去揣度顾家大少爷的心思?他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需要向你解释吗?需要符合你的认知吗?
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无论原因为何,都绝非是什么好事。
它像是一滴落入清水中的墨,只会将这潭水搅得更浑,让他本就艰难的处境,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
他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对顾枭产生任何超出界限的好奇或期待,那无疑是玩火自焚。
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他重新躺下,拉高被子,将自己整个蒙住,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接下来的几天,他努力让自己恢复到病前那种麻木的状态。
他挣扎着下床,在屋子里慢慢踱步,拿起那本《诗经》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海棠树。
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顶端几片最顽固的枯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随时都会凋零。
他刻意地、反复地提醒自己:顾枭是顾枭,他是他。他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晚的醉酒是意外,这次的探病更是意外中的意外。一切都会很快过去,生活会回到原有的轨道。
他必须忘记这些插曲,继续做回那个安分守己、无声无息的玉清。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这四方天地里,继续苟活下去。
病体渐渐康复,虽然元气远未恢复,但至少日常行动已无大碍。
玉清的小院,也仿佛随着他身体的好转,重新陷入了一种久违的、甚至可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之中。
这种平静,首先体现在顾建源的缺席上。
自玉清病倒前那次带着浓重病气的短暂来访后,顾建源便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未踏足过这小院。
算起来,已有月余之久。
起初,玉清并未在意,甚至隐隐觉得松了口气。
不用再去应对那沉默的注视、醉酒的失态或是病弱的喘息,于他而言,是一种精神上的解脱,他乐得享受这份无人打扰的清闲。
每日,仆妇按时送来三餐,伙食确实比病前精细了不少,偶尔还能见到滋补的汤水。
李管家也会隔三差五地过来看一眼,询问有无需求,态度依旧是那份恰到好处的、不带温度的客气。
玉清便在这份宁静中,慢慢地休养。
他在院子里晒太阳,尽管冬日的阳光没什么暖意;他尝试着重新抚琴,指尖按在冰凉的琴弦上,却发现自己连一首完整的曲子都弹不出来了,索性再次将琴收起;他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天空从黎明到黄昏,云卷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