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号大院的青砖墙上，爬藤枯死后留下深褐色的痕迹，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痂。那几棵老梧桐褪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光秃秃的枝丫如利爪般戳着铅灰色的天穹，风掠过枝缝时，发出呜咽似的嘶吼，裹着彻骨的寒意，将深秋的萧杀漫进每个角落。空气里浮沉着煤烟的焦糊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那气味黏在鼻腔里挥之不去——高志杰太清楚了，那是刑讯室的味道，是钢铁刑具与血污长期纠缠后，渗进墙壁与空气里的阴鸷。
高志杰双手插在藏青色呢子大衣口袋里，指尖摩挲着口袋内侧缝着的微型珐琅打火机，慢悠悠地从电务处那栋灰扑扑的小楼晃悠出来。他身材挺拔，呢子大衣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米白色的羊绒围巾。脸上挂着他那招牌式的笑，半眯着眼，嘴角斜斜勾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散，又藏着几分看透世事的玩世不恭，像极了上海滩舞厅里那些混不吝的少爷，唯独眼底深处，偶尔掠过一丝寒芒，快得让人抓不住。
院子里，几个穿着臃肿旧棉袄的清洁工正缩着脖子扫落叶，粗糙的手指冻得通红，紧紧攥着竹制扫帚。扫帚划过青石板路，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大院里格外清晰，扫起的枯叶打着旋儿，又被风卷走，落进墙角的排水沟里。不远处，两个穿黑制服的特务背着手踱步，腰间的驳壳枪在灰蒙蒙的光线下闪着冷光，眼神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路过的人，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死寂。
“高主任，出去啊？”门口站岗的卫兵见了他，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堆起讨好的笑，语气里满是敬畏。这高主任是七十六号里的特殊人物，留洋归来的技术专家，深得李士群器重，连日本人都要给几分薄面，没人敢怠慢。
“嗯，去老正兴弄点蟹粉豆腐吃吃。”高志杰随口应着，脚步没停，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抱怨，“这鬼天气，嘴里淡出个鸟来，得用点鲜味儿压一压。”他说话时，目光随意地扫过卫兵腰间的枪，又漫不经心地落在大院门口的柏油路上。
可心里，他却跟明镜似的。
刚才出门时，眼角的余光早已精准地捕捉到，大院对面街角那棵老槐树下，多了个不起眼的烟摊。那烟摊用一块破旧的蓝布搭着棚子，摆着几盒廉价香烟，摊主是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约莫三十多岁，留着寸头，双手插在袖子里，看似在晒太阳，眼神却像泥鳅似的，溜溜滑滑地往七十六号这边瞟，时不时还假装整理烟盒，实则在观察进出的每个人——那眼神太亮，太刻意，绝不是个常年守着烟摊的本分生意人。
小林信一的人。
高志杰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心里冷笑一声。这只日本狐狸，果然没那么容易打发。自从上次郊外伏击，他算准了小林信一会亲自带队，特意动用“蜂群”设下埋伏，本以为能一举除掉这个心腹大患，没想到这家伙命大，只是伤了条胳膊，捡回一条性命。
那条毒蛇，非但没因为受伤而缩回去，反而被彻底激怒了，獠牙露得更狠，盯得也越来越紧。
他慢悠悠地走出七十六号大门，沿着马路牙子往前走，脚下的皮靴踩在落叶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身后，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如影随形，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背上。高志杰不动声色，依旧维持着那副闲散的模样，甚至还停下来，对着路边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汉问了句价钱，语气自然得仿佛真的只是出来解馋的。
拐进一条狭窄的弄堂，身后的尾巴果然跟了进来。弄堂两侧是斑驳的石库门房子，墙面上爬满了枯藤，几扇窗户紧闭着，只有一扇窗台上摆着一盆枯萎的月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高志杰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脚步突然一转，没进旁边一家热气腾腾的老虎灶。
老虎灶里人声鼎沸，烟雾缭绕。几口巨大的铁锅架在灶上，里面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白色的蒸汽往上涌，模糊了屋顶的横梁。屋里挤满了等着泡开水的市民，大多是附近的住户，穿着打补丁的棉衣，手里提着铝制的热水瓶，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此起彼伏，全是带着浓重口音的苏北话、宁波话，夹杂着抱怨和叹气。
“格日子哪能过法哦！”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太太跺着脚，语气愤愤，“煤球又涨价了，再涨下去，连口热水都烧不起了！”
“侬晓不晓得呀？”旁边一个中年妇女压低了声音，眼神往四周瞟了瞟，“隔壁张家阿嫂的儿子，前几天被特务抓进去了，到现在都没出来，怕是……”她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狠狠拽了一把。
“小声点！”那人紧张地看了看门口，压低声音呵斥，“隔墙有耳！这地方哪是乱说话的地界？不要命了！”
中年妇女吓得一哆嗦，赶紧闭了嘴，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吭声。
高志杰混在人群里，微微低着头，用围巾遮住了半张脸，假装排队等开水。他借着蒸汽的掩护，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身后，果然看到那个烟摊汉子也跟了进来，正假装找座位，眼神四处扫视。
时机差不多了。
他趁着人群一阵骚动——一个老汉不小心打翻了热水瓶，引来一片惊呼——迅速转身，钻进了老虎灶后门的小巷。小巷更窄，仅容一人通过，两侧堆着杂物和废弃的木箱，散发着霉味和垃圾的臭味。高志杰脚步飞快，像一只灵活的狸猫，在迷宫似的小巷里七绕八拐，时而翻墙，时而钻过狭窄的墙缝，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
确认甩掉了尾巴，他才放缓脚步，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往前走，最终停在一栋不起眼的石库门房子前。这房子夹在两栋高楼中间，墙面斑驳，门牌号都快掉了，看起来和周围的普通民居没什么两样。高志杰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跟踪，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铜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一声，门开了。
他闪身进去，反手关上门，又从里面插上了插销。屋里光线昏暗，他摸索着拉严了所有窗帘，只留下一条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随后，他从墙角拖出一个木箱，打开，里面是一盏昏黄的煤油台灯。点燃台灯，微弱的光芒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这间狭小的亭子间。
这就是他在外设的安全屋，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亭子间，陈设极简——一张木板床，一把旧椅子，还有一张掉漆的八仙桌。桌上，整齐地摆着几样东西：几块焦黑扭曲的金属碎片，边缘还带着灼烧的痕迹，几乎已经烧融，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旁边放着一套精密的拆卸工具，镊子、螺丝刀、放大镜一应俱全；还有一个老式的万用表，表盘上的指针微微晃动。
这些，是他从上次伏击现场附近秘密回收的“兵蜂”残骸。
高志杰拉过椅子坐下，拿起一块最大的残骸。那碎片入手冰凉，表面凹凸不平，布满了细小的孔洞，显然是高温灼烧后的痕迹。他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边缘扭曲的金属，眼神渐渐变得冰冷而锐利，褪去了脸上所有的懒散与玩世不恭。
小林信一是个行家，这一点，高志杰从未怀疑过。
这位新上任的特高课技术顾问，留洋归来，精通机械、电子、化学等多个领域，心思缜密，观察力惊人。高志杰几乎可以肯定，小林看到这些残骸后，必然能从中读出太多信息——“兵蜂”的动力模式、采用的特殊合金材料、甚至是攻击逻辑和控制方式。
这家伙的报告，估计此刻已经摆在了特高课高层的办公桌上，内容绝对足够惊人。
“体系化的无人攻击武器……”高志杰低声自语，模仿着小林的语气和推断，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技术水平远超现有装备，基地极有可能就在市区……甚至，操控者就隐藏在七十六号内部，或者是我们身边的人……”
每说一句，他的眼神就冷一分。
小林的推断，已经无限接近真相了。
他必须立刻做出反应，而且是符合他“技术专家”身份的反应，不能有丝毫破绽。如果此刻慌乱，或者贸然行动，只会让小林更加怀疑。
“蜂群”暂时不能动了。
虽然那些微型攻击无人机是他最大的底牌，隐蔽性强，杀伤力大，但经过上次的伏击，“兵蜂”的残骸已经落入小林手中，对方必然会针对其信号特征、动力源等进行研究，一旦再次动用，很可能会被迅速定位，到时候不仅“蜂群”保不住，他自己也会暴露。
至少在外界风声鹤唳的当下，不能轻易动用。
可军统那边，催得越来越紧了。
昨天夜里，他收到了“老鹰”发来的加密电报，字里行间全是不耐烦，指责他行动迟缓，浪费时机，甚至暗示他是不是在七十六号待久了，忘了自己的身份。
“只管杀人，不管死活……”高志杰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残骸狠狠丢回桌上，发出“哐当”一声清脆的响，在这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那些坐在重庆办公室里的人，只知道下达命令，只关心结果，根本不管执行任务的人要面临多大的危险，要在刀尖上走多少回。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大脑飞速运转。
不能被动等待搜查，那样只会坐以待毙。
必须主动出击，化被动为主动。
用合法的技术活动，掩盖非法的技术研发——这是目前唯一的破局之道。
小林不是在找异常信号源和精密加工的源头吗？那他就顺着对方的思路来。他可以以“应对新型威胁”为由，向李士群提交报告，申请对七十六号现有的无线电监测设备进行改进。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研究信号捕捉、分析与抗干扰技术，甚至可以借此机会，接触到更多先进的仪器和材料。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借着这个由头，申请更多的资源和权限，加快那个关键项目——“信息节点”的研发。
“信息节点”是他为“蜂群”量身打造的核心控制中枢，相当于整个蜂群的“大脑”和“神经网络”。一旦研发成功，他就可以通过隐蔽的通讯频道，远程操控“蜂群”进行精准打击，而且信号极其隐蔽，很难被监测到。到时候，就算小林盯得再紧，也未必能发现其中的猫腻。
想到这里，高志杰猛地睁开眼睛，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他站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铁皮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是几台七十六号常用的无线电监测仪和信号发生器，还有一叠空白的草稿纸和几支铅笔。他换上一身深蓝色的工装，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
他将一台无线电监测仪放在桌上，接通电源，按下开关。
“嗡——”
仪器启动，发出轻微的震动声，屏幕上亮起绿色的光芒，开始捕捉空气中杂乱的电波信号，密密麻麻的线条在屏幕上跳动，像一群乱舞的萤火虫。高志杰的手指飞快地在仪器的旋钮和接线柱上操作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动作熟练而精准。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一边分析着屏幕上的频率特征，一边在草稿纸上飞快地绘制着电路图。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他要做的，是将“信息节点”的中继功能和隐蔽通讯模块，巧妙地融入到“改进型监测仪”的设计草案中，让两者看起来浑然一体，就算是小林那样的专家，不仔细拆解研究，也绝不可能发现其中的秘密。
这无疑是在刀尖上跳舞。
既要拿出真本事，改进后的监测仪必须真的有效，甚至比原来的性能提升一大截，让日本人觉得他高志杰确实有用，甚至不可或缺；又不能让技术细节过于超前，不能暴露“信息节点”的真实用途，否则只会引起小林更深的怀疑，得不偿失。
分寸的拿捏，至关重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台灯的光芒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眼神紧紧盯着屏幕和草稿纸，手指不停，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有仪器指示灯的光芒，在他认真的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他眼底的坚定与冷静。
窗外，夜色渐渐浓了。
寒风呼啸着掠过弄堂，卷起地上的废纸和枯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鬼哭。不远处的贫民窟里，隐约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夹杂着女人压抑的叹息和男人的咒骂，那是底层民众在乱世中挣扎的声音。而几公里外的租界里，霓虹闪烁，舞厅的爵士乐刚刚响起，悠扬而奢靡，与这边的破败荒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就是上海滩，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狱。
高志杰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草稿纸上，一张复杂的电路图已经初步成型，旁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功能说明和参数标注。他拿起草稿纸，仔细看了一遍，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属于猎手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了懒散，没有了玩世不恭，只有志在必得的锐利和冷静。
风声紧？
那就筑起更高、更坚固的巢穴。
小林信一，你不是想玩技术博弈吗？那我们就好好比比，看看谁的技术，更能定义这场地下战争的规则。
他关掉仪器的电源，屏幕的光芒瞬间熄灭。然后，他吹熄了台灯，亭子间立刻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旧明亮，闪烁着冷冽而坚定的光芒，像潜伏在黑夜中的猎手，耐心等待着最佳的出击时机。
暂停，不是退缩，而是为了更致命的反击。
他的“蜂群”，需要一个更安全、更强大的大脑和神经网络。
而这一切，就从明天提交给李士群的那份《关于改进本部门无线电监测能力以应对新型威胁的建议报告》开始。
高志杰走到门边，轻轻拨开窗帘的一角，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七十六号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枪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微微眯起眼，握紧了拳头。
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