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收劣质铜钱、捣毁私铸窝点,这套整顿金融秩序的“组合拳”,想见成效啊,早了。
然而,这丝毫未影响我们的崇祯皇帝朱由检,在他那充满“大概”、“差不多”、“也许能成”等模糊概念的“格物致知”大道上继续狂奔。他那套建立在朴素认知与现代记忆碎片上的“轰”学理论,正亟待新的实践来丰富其内涵。
这日,他忽又想起一桩要紧事。既然太医吴有性正领着人,在那五彩斑斓的霉菌世界里,艰难地为大明版的“青霉素”奋斗,那与之配套的、用于清洁消毒的物事,是不是也该提上日程了?
酒精!
这个概念如同电光石火般在他脑海中闪过。他依稀记得,高度数的酒能消毒,防止伤口溃烂化脓乃是关键。既然青霉素的制备道阻且长,那这酒精听起来,总比从霉变的橘子里寻找那一抹救命的绿色要来得直接些吧?
说干就干,雷厉风行——这向来是朱由检的行事风格。只见他以那熟悉的、让曹化淳心头一紧的沉吟作为开场白:
“嗯,大伴……”
曹化淳立刻屏息凝神,做好了应对任何“惊世骇俗”指令的准备。
“去,给朕寻些上好的、最烈的宫廷玉酿来。” 朱由检特意强调了“真的宫廷玉酿”,仿佛生怕内侍们领悟错了精神,给他搬来几坛子甜滋滋的格瓦斯似的,“要最烈的!”
不多时,几坛泥封完好、香气醇厚的御酒便被抬到了暖阁。朱由检凑近闻了闻,满意地点点头,原料算是齐备了。可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这提纯……该怎么弄呢?”
他背着手,绕着那几坛美酒踱起步来,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嗯………………”
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暖阁内仿佛能听到曹化淳内心祈祷的声音。终于,朱由检猛地停下脚步,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掌心,脸上露出了“朕悟了!”的豁然开朗神情。
“朕想起来了!”
他双眼放光,如同发现了宇宙的真理,“那酒精,之所以能挥发,定是因为其性子比水更‘轻’,更不耐热!既如此……”
他逻辑清晰地推导出了那个在他看来无懈可击的结论:“只需将这酒水加热、烧开,那性子更‘轻’、不耐热的酒精,定然会抢先化作蒸汽跑出来! 届时,我们想办法将这些蒸汽收集起来,让它重新变回液体,那不就是更纯、更烈的‘酒精’了吗?!”
这个基于“沸点不同”原理的粗糙蒸馏概念,被他用如此朴素乃至粗暴的方式理解并表述了出来。在他的想象中,这过程就如同煮粥时水汽蒸腾一般简单自然。
“妙啊!哈哈哈哈!” 朱由检为自己的“天才”设想放声大笑,立刻下令:“大伴!快去准备锅灶、导管、还有接水的器皿!朕要亲自‘煮’出这消毒圣品!”
他全然忽略了这其中涉及的温度精确控制、冷凝效率、收集方法以及最关键的——高度酒精蒸汽极度易燃易爆——等诸多要命的技术细节。
一场以宫廷美酒为原料,以皇家厨房为实验室,充满了未知风险的“酒精提纯”大冒险,就在皇帝陛下这“烧开就行了”的豪言壮语中,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对!没错!就在那煮酒的罐子上面,给朕接上一根管子,要长的!另一头连着那边那个空罐子!”
朱由检如同一位站在沙盘前运筹帷幄的大将军,只不过他指挥的不是千军万马,而是以曹化淳为首的一群愁眉苦脸的小太监,以及一堆锅碗瓢盆、铜管陶罐。他兴致勃勃地比划着,构建着他心目中那“划时代”的酒精提纯装置。
曹大伴苦着脸,只能将皇帝的“英明指示”转化为更具体的命令,低声催促着那帮早已习惯陪着皇爷“搞轰炸”的小太监们:“快!都听见了吗?照皇爷的吩咐,把那铜管接牢靠了!”
小太监们手忙脚乱,战战兢兢地将一口盛满御酒的大陶罐架在小火炉上,罐口用湿泥紧紧密封,只留一个孔洞,插上一根弯弯曲曲的紫铜管。
铜管的另一头,则通入另一个放置在冷水盆里的空陶罐中。整个装置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怪异的、长了金属长鼻子的酒坛子,简陋得让人心慌。
“妙!大妙!” 朱由检围着这拼凑起来的装置转了两圈,脸上尽是得意与期待,“如此一来,酒气受热,从这管中而行,遇冷则凝,滴入那空罐之中,必是那纯而又纯的‘酒精’了!朕真是……天才也!”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清澈烈性的酒精从管中汩汩流出的景象,却完全忽略了那简陋密封在加热时可能承受的压力,以及空气中渐渐弥漫开的、浓郁而危险的酒蒸汽味道。
曹化淳抽了抽鼻子,看着那开始被缓缓加热的酒罐,以及铜管连接处丝丝缕逸出的白色水汽(其中混合着大量酒精蒸汽),心头的不安感越来越重。他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步子,几乎能预感到,下一场“奉天殿修缮工程”,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火再旺些!让它烧开!” 朱由检充满干劲地命令道,浑然不觉自己正在点燃一个潜在的“炸弹”。
说来也怪,或许是运气守恒,前番在“蒸汽之力”上吃尽了苦头,这次简陋的酒精提纯实验,竟进行得异乎寻常的……顺利。
在消耗了内帑账面上十几坛标注着“上用宫廷玉酿”的珍贵酒水后,朱由检终于从他那套叮当作响的简陋装置末端,接获了大约半陶罐清澈透明、散发着异常浓烈刺鼻气味的液体。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得来不易的“精华”,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又忍不住深深一嗅,那浓烈的气息直冲脑门,让他眼眶都有些发热。
“嗯…………”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确认这成果的真实性,随即,一阵抑制不住的、充满成就感的朗笑声爆发出来:“哈哈哈哈哈!成了!朕果然成了!”
他抱着那半罐宝贝,如同抱着刚出生的皇子,兴冲冲地直奔太医院,找到了正对着一盆五彩霉菌发愁的吴有性。
“老吴!老吴!快!朕给你看个好东西!” 朱由检的声音里洋溢着献宝般的喜悦,不由分说地将那陶罐塞到吴有性手中。
吴有性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接过陶罐,心中疑惑,不知皇帝陛下又弄出了什么新奇物事。他依言揭开罐口的封泥,一股极其醇烈、甚至带着些许呛人气味的酒香瞬间涌出,比他闻过的任何酒都要浓烈数倍。
老太医被这气味冲得微微后仰,他仔细看了看罐中清澈见底的液体,又谨慎地嗅了嗅,凭借着他尝遍百草、熟知药性的经验,给出了一个在他认知范围内最准确的判断:
“嗯…………” 他捋了捋胡须,带着几分赞叹的语气肯定道:“陛下,此乃……难得一见的好酒!香气凛冽,纯粹无比,实乃酒中上品!”
“……………………”
“什么好酒!朕这宝贝,用处可大了去了!” 朱由检被吴有性那句“好酒”噎得够呛,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 吴有性依旧一脸茫然,看着皇帝,不明白这烈酒除了饮用,还能有何等“大用”。
“你看着!朕演示给你看!”
朱由检急于证明自己的“伟大发明”,目光在太医院的动物笼子里一扫,当即命人取来一只用于试药、还算健壮的家鼠。他也不多言,取过一旁锋利的柳叶刀,在家鼠的后腿上利落地划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鲜血顿时渗了出来。那小畜生疼得“吱吱”乱叫。
“寻常处理,无非是敷上金疮药。但若先用朕这东西清洗伤口……” 朱由检一边说着,一边得意地拿起一个棉团,饱蘸了陶罐中那“酒精”,然后毫不犹豫地、重重地涂抹在那尚在流血的家鼠伤口上!
“吱——!!!!”
一声极其凄厉、尖锐到不似鼠类的惨嚎瞬间爆发出来!
那家鼠如同被投入了滚油之中,身体剧烈地抽搐、挣扎,力道之大,几乎要挣脱束缚。伤口处原本鲜红的血肉,在接触到高浓度酒精的瞬间,肉眼可见地微微发白、收缩,显然受到了强烈的刺激。
朱由检却对自己的“消毒”效果颇为满意,不顾那老鼠濒死般的挣扎,迅速撒上了上好的金疮药,然后将其放回笼中,自信满满地对吴有性说:“瞧见没?如此处理,定能防止伤口溃烂化脓,效果……”
他的话音未落,便戛然而止。
笼中的家鼠,在经历了那阵剧烈的、痛苦的抽搐之后,动作渐渐微弱下去,最后四肢一僵,竟直接倒在笼中,一动不动了。
………………
约莫半个时辰后,那家鼠已然彻底僵硬,显然是真的死了。
吴有性上前仔细查验,看了看那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又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浓烈酒气,最后望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皇帝,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您这‘宝贝’,烈性非凡,确有……杀菌辟秽之奇效。然其性过于酷烈,犹如猛火,寻常血肉之躯,尤其是这等弱小生灵,实在难以承受。这鼠……与其说是死于刀伤,不如说是被这‘宝贝’的烈性……给活活烧灼、刺激而亡啊。”
朱由检看着那具小小的尸体,脸上的得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挫败、恍然和一丝尴尬的复杂表情。他这大明版“酒精”的消毒效果如何尚待验证,但其立竿见影的“致死”效果,倒是先给太医结结实实地上演了一回。
在没有精密仪器、缺乏标准试剂的十七世纪,想要通过简陋的蒸馏装置,稳定地获得浓度恰好为75%的消毒酒精,其难度不啻于痴人说梦。
朱由检凭借模糊记忆和“大力出奇迹”思路捣鼓出的那半罐液体,其真实浓度完全是一个未知数——它可能高达九十度以上,炽烈如无形之火;也可能仅在五六十度徘徊,效力不彰。
这种对关键参数的不可控、不可知,注定了任何试图“严格把控比例”的尝试,在这个时代都只能是一种美好的幻想,或者说,是一种充满随机性的“玄学”操作。
大明版“酒精”的诞生,完全依赖于操作者的经验、手感,乃至是当天的运气。朱由检君臣面对的,是一个他们凭借“肉眼凡胎”和朴素经验根本无法精确度量与掌控的化学世界。
因此,那瓶能够完美平衡蛋白质凝固作用与渗透能力,从而实现最佳消毒效果的、精准的75%医用酒精,在此时此刻的大明,是无论如何也不太可能诞生的。
我们绝不能小看了这看似简单的酒精。
它绝非仅仅是浓度更高的烈酒,而是浓缩了近现代化学、微生物学、材料学与精密仪器制造技术,并建立在严谨科学方法论之上的、标志着一个全新时代的产物。
它的诞生,本身就是一场科学革命的缩影。
在十七世纪的大明,朱由检君臣面对的,是一个基于经验和朴素观察的世界。
他们可以凭借天才的直觉和无数次试错,摸索出蒸馏提纯的原理,却无法跨越那个时代的认知与技术天花板。
缺乏“浓度”、“纯度”的精确概念,更无从知晓75%这个经由无数次实验验证的、能在有效杀菌和蛋白质凝固之间取得最佳平衡的黄金比例。没有分析化学作为指导,他们的制备只能是盲人摸象。
无法理解酒精真正的敌人是那些看不见的“微虫”。消毒效果无法被科学验证,只能通过粗糙的、结果往往充满偶然性的动物或人体试验来观察,这极大地阻碍了其精准应用。
即使理论上明白了原理,稳定的规模化生产也依赖于耐压密封的金属器皿、高效的冷凝系统以及可靠的温度控制装置——这些都是那个时代的工作坊难以保证的。
它就像一份来自未来的密码,大明王朝握住了写着答案的纸片,却缺乏解读它所必需的知识体系与技术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