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海军,吴涛!”
那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演武场喧嚣的空气里,激起一片压抑的、含义复杂的死寂。无数道目光在贵宾看台与下方海陆川、静海军两个阵营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惊疑、探究和一丝看戏的兴奋。
贵宾席上,静海亲王刘镇岳那一声裹挟着雷霆怒火的“放肆!”,如同闷雷炸响,震得空气都在颤抖。他古铜色的脸庞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捏碎紫檀扶手的指节隐现玉色光泽,那是雷音境大成者力量凝聚到极致的征兆!他死死盯着身旁的内侍总管吴珣,目光如刀,仿佛要将这挑拨离间的阉奴千刀万剐!
吴珣脸上的阴笑僵了一瞬,随即如同毒蛇般蜿蜒回来。他捻着温润的羊脂玉念珠,慢条斯理,声音尖细得如同刮擦琉璃:“王爷息怒呀,天意难测,缘分难料。杂家区区一个伺候人的奴婢,岂敢妄改天意?许是……静海军威名赫赫,连老天爷都想让大伙儿开开眼,瞧瞧吴副统领的‘分水裂波掌’对上林小将军那刚猛无俦的拳劲,究竟谁更胜一筹呢?”他话锋一转,毒刺毕露,“王爷您说,这不正好?也省得有些人……仗着点微末功劳,就真以为能在这兴王府横着走了。”
“你!”刘镇岳胸中怒海翻腾,周身气机引动风雷低鸣!亲王之尊,手握重兵,何曾受过如此当众的挤兑与羞辱?这阉狗,倚仗着龙椅上那昏聩之人的宠信,竟敢如此肆无忌惮!他恨不得一掌将这阴毒的东西拍成肉泥!
然而,就在怒意即将冲破理智堤坝的刹那,刘镇岳的目光扫过下方——那无数双正死死盯着贵宾席、充满各种意味的眼睛;扫过身旁闭目枯坐、如同定海神针却又深不可测的供奉堂老祖;最终,落回了龙椅之上。
龙椅上,他的皇兄,南汉皇帝刘升。
这位身着明黄龙袍的至尊,似乎刚刚被刘镇岳的怒喝惊扰,茫然地抬起浑浊的眼睛,左右张望了一下。他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浮肿,眼袋深重,对下方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对亲弟弟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怒火,仿佛浑然不觉。一个面白无须、涂脂抹粉的小宦官,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碟晶莹剔透的水晶葡萄喂到他嘴边。刘升张开嘴,含住葡萄,脸上露出孩童般满足的傻笑,含糊地嘟囔着:“嗯……甜……吴伴伴……你也吃……”
吴珣脸上立刻堆起谄媚到令人作呕的笑容,尖声道:“哎哟,谢陛下隆恩!奴婢伺候陛下用膳是分内之事,岂敢僭越?” 他得意地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刘镇岳,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见了吗?这才是天!你刘镇岳再怒,又能如何?
刘镇岳胸中翻腾的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看着龙椅上那沉迷享乐、形同朽木的兄长,一股深沉的无力与悲哀,混合着刺骨的冰寒,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愤怒。
朽木!真正的朽木!南汉的江山,刘氏的基业,就系在这根早已被酒色蛀空、被阉宦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朽木之上!
他想起了三日前,一封来自中域中央帝朝的、措辞隐晦却字字千钧的密函。那是他安插在帝朝的一位远房宗亲,冒着天大风险送出的消息:
“……帝朝宗正府有议,南汉刘升,在位四十余载,骄奢荒怠,修为停滞,雷音境桎梏难破,更宠信阉竖,任用女流为相,朝纲败坏,民怨沸腾……北有强楚虎视,内有蛮兽肆虐,藩镇离心离德……长此以往,恐失人君之德,难守宗庙之器……帝朝有制,三等属国,若无明脉境坐镇,国主修为停滞逾一甲子者……当削爵去国,划为州府,另遣流官……”
削爵去国!
划为州府!
刘氏列祖列宗浴血打下的江山,高祖刘隐、先帝刘岩筚路蓝缕创下的基业,就要在这根朽木手中,彻底葬送!而他刘镇岳,空有雷音境大成修为,手握静海军重兵,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甚至……连在这阉狗面前维护一下自己麾下将领的尊严,都显得如此艰难和可笑!
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刘镇岳的心脏。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却缓缓地、颓然地松开了。那凝聚起的、足以开山裂石的磅礴力量,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体内。
他不再看吴珣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甚至不再看下方那个被推入漩涡中心的林自强。他缓缓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古铜色的脸上,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近乎绝望的漠然。方才那冲天的怒火,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周身弥漫开来的、沉重如铅的压抑气息,无声诉说着一位亲王的屈辱与无奈。
贵宾席上,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女相端坐于竹帘之后,气息依旧渊深如海,沉凝如山。置于膝上的手,指节却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了几分。竹帘缝隙间,仿佛有一道极其复杂的目光,在刘镇岳那瞬间苍老颓败的背影上短暂停留。
巨象军指挥使屠人雄,环抱着粗壮如古树的双臂,黝黑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冷哼,充满了对刘镇岳“软弱”的不屑,更夹杂着对吴珣嚣张的极度厌恶。
剿兽司指挥使周衍,冷峻如刀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按在腰间狭长弯刀刀柄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下。刀鞘上镇压蛮兽的符文,似乎有微光流转。
供奉堂的老祖,依旧闭目枯坐,如同泥塑木雕。只是在他那布满深刻皱纹的眼皮底下,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波动,仿佛一声无人能闻的叹息。
吴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尤其是刘镇岳那最终归于死寂的颓然。他嘴角那抹阴冷的笑意,如同毒蛇的獠牙,彻底舒展开来。他捻动玉珠的速度恢复了从容,甚至带着一丝胜利者的愉悦。他微微侧身,对着身旁一个心腹小宦官,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阴柔声音低语道:“去,告诉下面的人,吴涛这一场……只许胜,不许败。若是败了……”他眼中寒光一闪,“静海军丢的,可就不止是吴涛一个人的脸面了。”
小宦官心领神会,无声地躬身退下。
吴珣的目光,再次投向下方,精准地落在那片属于静海军队伍的区域。一个身着深蓝色水靠、眼神锐利如鹰隼、气息沉凝如渊的精悍男子——覆海蛟吴涛,正缓缓站起身。他显然也收到了某些信息,眼神冰冷而凝重,带着一种被赋予使命的决绝,以及一丝……被当成棋子的屈辱和怒火。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擂台,如同两柄淬毒的标枪,狠狠刺向海陆川方向那个墨色的身影——林自强!
林自强立于擂台边缘,将贵宾席上那无声的惊涛骇浪尽收眼底。刘镇岳的暴怒与最终的颓然,吴珣的阴毒与得意,皇帝的痴呆,女相的沉凝……如同一幅腐朽王朝最真实的浮世绘,冰冷地展现在他面前。
他体内奔涌的雷音,在巨大的外部压力与冰冷的愤怒刺激下,非但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如同被投入熔炉最深处的神铁,在极限的挤压与煅烧中,发出更加低沉、更加凝练、更加渴望毁灭与突破的轰鸣!
削爵去国?划为州府?
这风雨飘摇的南汉,这污浊不堪的兴王府,这如同巨大腐巢般的王朝……
林自强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寒潭深渊,迎上吴涛那充满杀意与使命感的冰冷视线。
他一步,踏上了冰冷的黑纹钢擂台。
脚下,是尚未干涸的、来自上一轮失败者的暗红血迹。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演武场喧嚣的声浪,如同孤狼面对暴风雨的长嗥,带着一种源自蛮荒的野性、不屈与决绝:
“海陆川林自强,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