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7月18日,正值盛夏。
午后热浪翻滚,大地被炙烤得发烫,连拂过的海风都裹着咸湿的闷热。小院中那棵老乌桕树静立无声,枝叶纹丝不动,只有蝉鸣声嘶力竭,一声接一声,搅得人心愈发燥热。
与屋外的酷热相比,室内更是喧闹温馨。
予安和予乐今日周岁,两人穿着外婆孟淑兰特意寄来的崭新红肚兜,肌肤白皙,眼眸明亮,活脱脱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福娃娃。
予安正吭哧吭哧地扒着床沿,试图站稳,一双小胖腿颤巍巍支撑着全身,嘴里还不忘“啊呀啊呀”地朝一旁爬得飞快的妹妹予乐发出指令。
予乐却全然不理会哥哥的“宏图大业”,自顾自地追逐一只滚动的彩色线轴。她动作灵敏得不像个周岁的孩子,乌黑的大眼睛紧盯着目标,小嘴里不时发出轻快而兴奋的咿呀声,自得其乐。
陆云瑶望着这一双儿女,眼底漾开温暖的笑意与浓得化不开的宠爱,却也藏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
这一年,比她想象中更辛苦。
顾辰翊部队任务日益繁重,常常深夜才归,她几乎是一个人担起了照顾两个孩子的担子。原本莹润的脸颊清减了几分,却也更显出一种柔韧而沉静的力量。
周红梅和孙晴一大早就赶来帮忙,将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净利落。周红梅端着一大盆手擀面走进来,嗓音清亮:“长寿面来啦!一根到头!祝咱们予安予乐平平安安,结实康健!”
顾辰翊特意请了半天假,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衬衣,正在院子里摆放桌凳,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张卫国和几位战友也陆续到了,拎来水果罐头和点心,凑在予安予乐身边逗弄嬉笑。院子里回荡着男人们爽朗的说笑声与孩子们奶声奶气的咿呀,一派热闹景象。
简单的抓周仪式将屋内的气氛推向高潮。大人们围成一圈,目光齐齐落在两位小寿星身上。
予安目标明确,毫不犹豫,一眼便瞅准了顾辰翊摘下来放在桌上的五角星帽徽,一把抓进小胖手里,任谁哄劝都紧握不放,还咧开没牙的嘴笑得欢畅。
众人见状哈哈大笑,张卫国拍着顾辰翊的肩膀打趣:“老顾,后继有人了啊!虎父无犬子!”
轮到予乐时,她却不像哥哥那样急切,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面前琳琅满目的小物件,仿佛陷入了选择困难。她伸出嫩藕似的小手指,先轻轻碰了碰那本小小的红皮书,又摸了摸旁边的口琴,最后目光被一团鲜艳的红线吸引。
她缓缓爬过去,用两只小手小心翼翼捧起那个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线团,像是寻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举到眼前仔细打量。
红线映得她的小脸愈发红扑扑的,她也不紧抓不放,只是伸出指尖好奇地拨弄缠绕的丝线,神情专注又柔软,嘴角微微扬起,自得其乐。
“哎哟,咱们予乐这是抓了个巧呀!”周红梅笑着打趣,“瞧这仔细劲儿,将来肯定心灵手巧,是个贴心小棉袄!”
孙晴也笑着接话:“红线团好,缠福气哩!将来福气绵长!”
顾辰翊注视着女儿安静摆弄线团的侧影,又看看儿子紧攥帽徽、一脸“我的谁也不给”的霸道模样,素来冷峻的眉目不由得彻底柔和下来。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予乐细软的发顶。
陆云瑶站在他身旁,望着这对性格迥异的儿女,心底那点因疲惫而生出的阴霾,仿佛被这片暖融融的幸福一扫而空。笑意从她眼底漫出,一直染上唇角。
热闹一直持续到午后,客人们才陆续告辞。周红梅和孙晴抢着洗完碗筷,也笑着道别。小院终于重归安静,只剩窗外依旧喧嚣的蝉鸣,催人昏昏欲睡。
顾辰翊打来温水,给两个玩得浑身汗腻的小家伙擦洗身子。陆云瑶则收拾着一地狼藉,将收到的礼物一一归整放好。
待一切收拾妥当,予安和予乐也终于电量耗尽,在摇篮里沉沉睡去。
顾辰翊冲了个凉水澡,换上干净的背心走到廊下。陆云瑶正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白花花的阳光出神,手中无意识地摇着一把蒲扇。
他在她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接过扇子,替她扇风。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静静享受这番热闹过后难得的安宁。
空气中还隐约飘着饭菜与肥皂水的清香气,混着夏日草木蒸腾出的特有味道,宁静之下藏着生活真实的温度。
沉默了片刻,陆云瑶忽然轻声开口,嗓音里透着一丝不同往常的郑重,小心而清晰:“辰翊,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顾辰手中扇子未停,侧过头看她:“嗯?什么事?”他留意到她搁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握紧了。
陆云瑶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转过头来,目光清亮而坚定地望向他:“我听到消息,很快……可能要恢复高考了。”
顾辰翊扇风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这风声,他在内部也有所耳闻,只是上层意见未明,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他没料到云瑶会如此明确而郑重地提起。
“是有一些传言,”他语气谨慎,“但还不确定是否落实。即便真的恢复,停了这么多年,复习、报考,每一步都难得很。”他说着,深沉的目光望向她,试图分辨她是一时兴起,还是已经想了很久。
陆云瑶的眼睛却异常明亮,那股被日常琐碎暂时掩盖的光彩与韧劲再一次透了出来:“我想试试。”她停顿片刻,声音低了些,却更加字字清晰,如同敲在心上,“辰翊,我不能……不能一辈子就这样困在家里。予安和予乐渐渐大了,我总得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想参加高考,我想上大学。”
最后几句,她说得有些吃力,却异常坚定,像是闷了很久的心声终于破土而出,带着不顾一切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