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流放队伍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冲进云集镇的城门时,铅灰色的天空已经阴沉得如同傍晚,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开始零星飘落,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镇子不大,街道狭窄,行人稀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王头儿熟门熟路地将队伍带到了镇子角落的驿站。
驿站不大,条件简陋。
一个大通铺房间,挤满了瑟瑟发抖、身无分文的流放犯,主要是其他案犯和萧家分家部分人。
几个稍好点的多人间,也被萧家分家二房、三房、四房和一些有点积蓄的犯人迅速抢占,一家人挤在一起,勉强能避风。
萧家主家这边则显得从容许多。
在王头儿有意无意的安排下,他们豪气地要了四间上房——说是上房,其实也就是比多人间稍大些、干净些的单间。
最大的一间给萧远山和林氏。
隔壁一间给祝姨娘、郭姨娘带着四个孩子。
再一间给周伯、福伯和两位老嬷嬷挤挤。
最后一间,自然是给萧珩和苏晚晴。
这待遇,引得挤在通铺和多人间里的萧家分家三房、四房等人眼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尤其是看到萧远山被小心翼翼地搀扶进房间时,萧三婶和四房那两个姨娘的眼神,怨毒得能淬出毒汁。
安顿好家人,萧珩和苏晚晴对视一眼,默契地点点头。
两人来到萧远山和林氏的房间。
萧远山半靠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色依旧带着些病态的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清明。
林氏坐在床边,正用小炉子热着祝姨娘熬好的药汤,药香弥漫。
“爹,娘。” 萧珩开口,“这天色,雪恐怕很快就要下大了。驿站简陋,御寒的衣物和被褥远远不够。我和晚晴打算赶着马车去镇上看看,尽量多采买些厚实的棉衣、棉被,还有干粮。”
苏晚晴也接口道:“是啊,爹娘,这雪看着势头不小,得早做准备。我们快去快回。”
萧远山咳嗽了两声,声音有些虚弱:“咳咳…你们…有心了。路上小心,雪天路滑。”
他目光在儿子和儿媳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林氏则放下手中的药碗,走到苏晚晴身边,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眼中满是慈爱和感激:“好孩子,辛苦你们了。多穿点,别冻着了。银子…”
她说着就要去拿自己贴身的小包袱。
“娘,不用。” 苏晚晴连忙按住她的手,脸上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我们…还有点体己钱,够用的。”
她没明说来源,但林氏和萧远山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追问。
“那…早去早回。” 林氏也不再坚持,只是又叮嘱了一句。
两人告退出来,又去找王头儿和李放告假。
王头儿正忙着安置手下官差,听闻他们要去采购御寒物资,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还叮嘱他们快去快回,注意安全。
萧珩和苏晚晴驾着那辆属于他们的马车,很快驶出了驿站大门,消失在愈发密集的雪沫和昏沉的天色中。
他们前脚刚走,驿站里就炸开了锅。
“看!大哥家那两人出去了!肯定又是去弄好东西了!” 萧三婶捂着肩膀,鞭伤还在隐隐作痛,扒在多人间的窗户缝上,酸溜溜地说。
“哼!装什么装!还不是仗着侯爷的余威,还有那点子见不得人的手段!” 四房的一个姨娘撇着嘴。
“就是!他们肯定有钱!买那么多好东西,也不知道孝敬孝敬长辈!” 另一个姨娘帮腔。
“爹!娘!我们也冷啊!我们也想要新棉袄!” 四房那几个半大孩子也跟着嚷嚷起来。
恐慌和嫉妒交织下,不少人坐不住了。尤其是那些住在通铺和多人间、只有破旧单衣的人,更是冻得瑟瑟发抖。
很快,就有人壮着胆子去找王头儿和李放。
“王…王大人!李大人!我们…我们也冷啊!求大人开恩,让我们也去镇上买点御寒的东西吧!我们…我们凑了点钱!”
几个胆子稍大的流放犯代表,哆哆嗦嗦地恳求道。
王头儿正愁怎么安抚这群人,免得闹事,见状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大雪封路在即,真冻死几个他也麻烦。
他看了一眼李放,李放点点头。
“行吧!” 王头儿不耐烦地挥挥手,“登记!每家每户要买什么,报上来!按人头,只准买御寒衣物和最基本的口粮!不准乱跑!老子派人跟着你们去买!谁敢耍花样,别怪老子不客气!”
他指派了两个还算稳重的官差,又点了几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流放犯,主要是萧家二房的男人和另外两个案犯,一起去拉驿站里那辆破旧的板车。
萧三叔和萧四叔互相看了一眼,都没动。
萧三叔是怕出去挨冻,更怕花钱。
萧四叔则是眼珠子滴溜溜转,打着别的主意:等萧珩他们买了好的回来,再去主家那边哭哭穷,说不定能白捞点好处?何必自己花钱!
萧远山和林氏的房间内,炉火噼啪作响,驱散了些许寒意。
林氏端着一碗温热的药汤,喂萧远山喝下。
萧远山喝了几口,摆摆手示意够了。
他靠在床头,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喧闹和风雪呼啸声,眼神深邃,哪还有半分刚才在儿子儿媳面前的虚弱?
“远山,” 林氏放下药碗,坐到床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柔和,“你这伤…好得也太快了些。祝姨娘都说,那伤口愈合的速度,远超寻常。还有那些药…虽说是她配的,但那药效…”
萧远山微微一笑,牵动了嘴角,眼神却锐利:“夫人也看出来了?那些药粉,色泽金黄,气味清冽纯正,入腹温和却药力绵长霸道,绝非市井凡品。便是京城回春堂最好的金疮药,也远不及此。这等品质,往往是某些传承久远的世家大族或…宫中的秘方。”
林氏点点头,眼中并无太多惊讶,反而带着一丝欣慰和感慨:“是啊。还有这些日子…晚晴那孩子,时不时悄悄塞过来的点心、肉干…那味道,那精细劲儿,也不是寻常地方能买到的。更别说,她总能‘变’出些干净的水…清甜得紧。”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萧珩和苏晚晴离去的方向,声音更轻了:“这孩子…身上有秘密。大秘密。”
萧远山握住林氏的手,轻轻拍了拍,温声道:“有秘密又如何?只要她心是向着珩儿,向着我们萧家的,便是天大的秘密,也是我们萧家的福气。夫人,你我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经历了这抄家流放,还有什么看不透?孩子们有孩子们的路,有他们的手段。我们老了,跟不上这世道的变化了,那就少问,少管,多听,多看。相信珩儿,也相信珩儿选的人。”
林氏反手握住丈夫宽厚却带着伤疤的手掌,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你说的是。是我着相了。这孩子,虽然来历神秘,手段…也奇特了些,但心地是好的。对珩儿,对我们,都是真心实意。这一路,若不是她,我们这些人,怕是早就……”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没有苏晚晴那些“变”出来的食物、药物和水,没有她关键时刻的“昏睡”后总能带来转机,他们根本撑不到现在。
“所以啊,” 萧远山舒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仿佛真的累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两个老家伙,就安心养伤,等着抱孙子孙女便是。外头的事,交给珩儿和晚晴去操心吧。他们…比我们想象的要能干得多。”
林氏也笑了,替丈夫掖好被角:“好,听你的。咱们啊,就装聋作哑,安心享几天‘清福’。”
窗外,风雪骤然加大,鹅毛般的雪花被狂风卷着,呼啸着拍打在窗棂上,发出密集的声响。
驿站里,登记采买的人群乱哄哄地出发了。
而萧珩和苏晚晴的马车,早已驶入了风雪弥漫的镇子深处,他们的“采购”之旅,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