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奉医司的檐角悬着一盏孤灯,在寒风中摇曳不定。
沈知微坐在案前,指尖仍残留着血书的触感——那封自袖中滑落的信,边缘已被暗红浸透,字迹歪斜如刀刻爪撕,每一个笔画都像是从骨缝里挤出来的哀鸣。
她缓缓展开信纸,目光落在那一行颤抖的字上:“……每日灌药,腹如鼓胀,却无胎动……墙上有娘刻的脉图……她们说我是废人,可我还想活着见您一面。”
空气仿佛凝滞了。
她的呼吸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瞳孔深处掠过一丝锐光。
指尖轻轻抚过“娘”字,那一瞬间,记忆如潮水倒灌——母亲柳氏在笔记中曾提过一句模糊记载:“冷宫井下有异脉,似妊非妊,气血逆流,疑为人为蓄毒之炉。”
当时她以为是母亲对皇室怪病的推测,未曾深究。
如今再看,竟是提前三十年,埋下的伏笔。
她猛地起身,从随身锦囊中取出一块灰褐色的陶管残片——归墟祭坛崩裂时,她顺手拾起的一截地下引水管。
据她推断,这陶管与京城水脉相连,或许还携带着某种残留的生命信号。
取来听诊器,将血晶探头紧贴陶片表面。
刹那间,血晶微闪,幽蓝光芒如蛛网般蔓延开来。
一道极低、极缓的心跳节律浮现于意识之中——每分钟不足五十,节律不齐,夹杂着细碎杂音,像是一颗被强行唤醒又不断衰竭的心脏在挣扎搏动。
但这不是心脏。
这是卵巢长期受激素刺激后的亢进特征,是现代医学中典型的“多囊样变”伴发腹水压迫征象。
沈知微眸色骤冷。
“不是假孕研究……”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铁锈般的杀意,“是拿女人当药炉。”
她们被持续投药,强迫排卵,抽取血液炼制所谓“胎元散”,再以焚烧排泄物掩盖毒素扩散。
那些消失在冷宫深处的宫婢、罪眷、弃妃……原来从未真正死去,而是被囚于地窟,沦为活体药材。
而那个写信的女孩——阿菱,还在等她。
翌日清晨,沈知微照例巡诊皇后凤仪宫。
她亲自查验安胎药汤,眉目平静如常,只是随意提及一句:“近来雪重湿盛,宫中井水易染浊气,宜查地下水源,以防阴毒暗侵。”
太医院令连忙附和:“掌医所言极是,确需谨慎。”
话音未落,一名老医丞忽然脱口而出:“冷宫那边早年封了三口井,说是‘阴脉冲阳’,犯忌讳……”
他话未完,身旁同僚猛然拽住他袖子,脸色煞白。
沈知微垂眸,不动声色。
回奉医司后,她立即命小德子秘密调取工部近半年修缮记录。
果不其然,每月皆有大量炭灰运入冷宫区域,数量远超取暖所需,且路线避开工匠常道,专由偏门直送地底焚坑。
她闭目推演:焚烧排泄物,阻断毒素外泄路径;封闭古井,防止地下水污染扩散;定期换岗,严防消息走漏——这一切,皆指向一个系统化、长周期的人体试验场。
而主导者,正是裴寂。
那个盲眼却通晓“天机”的前太医院院判,如今“天枢阁”真正的典狱使。
当晚,谢玄派来的黑翎密探“鼠牙”潜回禀报。
此人面色青灰,一进门便剧烈咳嗽,吐出一口黑血。
沈知微迅速检查其肺络,指尖触到支气管壁的纤维化结节,心头一沉。
是“胎元散”粉尘中毒。
此药以妊娠妇人鲜血蒸馏萃取,辅以秘法炮制,号称能延寿驻颜,实则含剧毒重金属与畸变激素。
长期吸入者,肺络如腐絮,不出三月必死。
她当即调配防毒面巾,用桑皮纸夹层填充活性炭粉,并以羊肠衣制成微型导流管,预备为腹水压迫的阿菱实施减压引流。
谢玄站在窗边,玄袍覆雪,眼神幽深如渊:“你要救她?”
“我要她活着出来,”沈知微抬眼,目光如手术刀般锋利,“哪怕只剩一口气。”
他静默良久,终于开口:“若惊动天枢阁,东厂未必能保你全身而退。”
她冷笑,将听诊器收入怀中,金属弧线贴着心口,温热未散:“那就让他们知道,救人,比杀人更难拦。”
风雪将至。
冷宫的地脉之下,无数无声的痛楚正在等待被听见。
那一夜,沈知微独坐灯下,取出听诊器,指尖轻抚血晶。
它微微发烫,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她忽然想起江上那束从归墟渗出的暖光,还有最后浮现的四字真言——
舍·利·归·真。
娘,你在指引我吗?
窗外,大雪悄然落下,覆住宫墙千重。
而在最幽暗的角落,一口废弃古井的裂缝中,似乎传来极其微弱的震动。
像是谁,在用指甲一下下抠着石壁。风雪如刀,割裂长夜。
沈知微伏在枯槐之后,呼吸轻得几乎与落雪同步。
她指尖仍贴着井壁,听诊器的血晶尚未冷却,那断续传来的波形却已刻入脑海——铁笼、高隆的腹部、泛青的皮肤,还有背上那一道道用针尖刻出的经络符文,竟与母亲柳氏手稿《妇人妊变图》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不是巧合。
是传承。
更是控诉。
她的胸口猛地一窒,仿佛有根无形的针顺着听诊器扎进了心口。
那些被当作“废人”弃于地窟的女人,不只是药炉,她们是柳氏当年未能救下的影子,是三十年前便已注定要由她来终结的冤魂。
耳边呜咽渐起,微弱如风中残烛,可听诊器竟自主运转,将心跳节律反向推演成一幅模糊的地窟结构图:主室居中,四壁环水渠引流秽物,东南角设有暗闸机关,为唯一通路。
而每一处排水口下方,都有微弱生命信号叠加——不止一人活着,至少七处脉动未绝,皆呈慢性中毒与激素紊乱特征。
她咬破指尖,鲜血渗出,在袖中帛上疾书坐标与结构简图。
鼠牙悄然现身,接令欲退,却被一阵突兀的脚步声逼停。
守卫来了。
三人执灯笼踏雪而行,皮靴碾碎薄冰,声音刺耳。
沈知微屏息缩身,借枯枝遮影,目光扫过其中一人腰间铜牌——天枢阁巡防令,刻有“寅三”字样。
她记下编号,同时注意到他们行走路线并非随意巡逻,而是围绕井口形成闭环,每半个时辰轮换一次。
这是精密布防,而非寻常看守。
待人影远去,她才缓缓松劲,却见另一侧墙根下,一个佝偻身影正蹲在地上,放下一只破碗。
馊饭冒着微弱热气,在寒夜里转瞬凝结成霜。
“柳姑娘,你还记得南苑的杏花吗?”老宫女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如磨石,“那时你最爱穿粉裙,说等开春就嫁人……如今这雪,倒是比那年还大。”
沈知微瞳孔骤缩。
柳姑娘?
母亲闺名,正是柳南杏。
她几乎要冲出去质问,却被铁喉一个眼神止住。
此人站在暗处,黑袍如墨,只轻轻摇头。
他知道更多,却不能说。
可她已经明白——这场献祭,从三十年前就开始了。
母亲不是误死,她是触碰了禁忌之人,才被抹去痕迹,贬为“疯医”。
而今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旧罪重演,只是手段更狠,规模更大。
回营途中,风雪愈烈。
沈知微独自坐在灯下,反复擦拭听诊器。
血晶忽地自主发热,光影浮动,竟在掌心投射出一段零碎片段:昏暗密室,一名女子跪地哀求,面容依稀可辨是年轻时的母亲;裴寂立于案前,盲眼无神,手中银针闪着幽光。
女子张嘴欲言,针落哑穴,血顺唇角滑落。
他冷冷道:“生者不可知,死者不可言,方为育渊之基。”
画面戛然而止。
沈知微掌心血珠滚落,滴在血晶之上,竟被缓缓吸收,光芒微微一震。
她终于彻悟。
这些人不是病患,也不是囚徒。
她们是被皇权与邪术共同豢养的“活体药材”,以痛苦催生药性,以生命炼制“胎元散”。
而所谓“天机”“长生”,不过是一场用女性躯体堆砌的饕餮盛宴。
她缓缓起身,将听诊器紧贴心口,声音低沉如刃:
“既然你们要炼长生药……”
“那我就让全天下听见药炉里的哭声。”
窗外,风雪未歇。
而在奉医司深处,铜盆与艾条已被悄然备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