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医司夜值房的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小满的指尖正捏着听诊器的铜管。
这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沈知微说过,金属器械要像看产妇的宫口一样仔细,每个螺旋纹里都可能藏着病菌。
可当温水漫过铜管中段时,她突然顿住了。
黄铜在热水里泛着暖光,一道极细的纹路正从管身中段缓缓爬升,像条被唤醒的青虫。
小满屏住呼吸,指尖跟着纹路移动——七寸、三寸、腕横纹下三分,那螺旋的走向竟与前日司主在《守脉遗训》残页上圈出的“十二反穴图”分毫不差!
“叮——”
铜盆边缘的水珠溅上管身,纹路瞬间隐没。
小满的手一抖,听诊器“当啷”掉进盆里,水花溅湿了半幅衣袖。
她慌忙去捞,可再看铜管表面,只剩寻常的螺旋刻痕,仿佛方才那一幕只是幻觉。
门后传来极轻的衣料摩擦声。
沈知微站在阴影里,瞳孔微缩。
她早听见了铜盆的异响,却故意隐着没动——有些秘密,得让当事人先自己撞破。
此刻见小满攥着听诊器的指尖发白,她才抬步走进去,袖中银戒在烛火下闪了闪。
“水太烫了。”她的声音像浸了薄荷,吓得小满差点把听诊器摔回盆里。
沈知微接过那枚铜管,指尖顺着螺旋纹轻轻一刮,“明日起,用冰水浸洗。”
当夜,值房的炭盆烧得正旺。
沈知微将听诊器浸入冰桶,看白霜在铜管表面凝结成雾,这才取出预先备好的炭笔,在金属上轻轻拓印。
纸页展开时,她的呼吸陡然一滞——细如蛛丝的刻痕在纸上蜿蜒,末尾三个小字被炭粉晕染得模糊,却仍能辨出:“癸亥·心蔽则盲”。
“娘。”她低唤一声,喉间发紧。
记忆里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那枚针,针尾也刻着类似的暗纹。
原来那些年她以为是传技的“特殊打磨法”,根本是在给后世设防线——防的是有人借医道控人心。
次日晨课,掌医司演武场的青砖被晒得发烫。
沈知微站在七名学徒中间,素色裙角沾着草屑。
她突然捂住心口,踉跄着栽倒在地,四肢抽搐得像被抽了筋的鱼。
“羊痫风!”最前排的阿兰瞳孔骤缩,第一个扑上来。
可她的手悬在沈知微人中穴上方半寸,突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学徒们围上来时,沈知微瞥见她指尖微颤着转向下腹部——阴交、气海,正是“反穴图”里标着“镇魂位”的两个死穴。
“按住合谷!掐人中!”林三姑在旁急得直跺脚,可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
有个圆脸学徒刚要伸手,突然低声念起“安神咒”;另一个攥着银针的,针尾竟在发抖。
“她们不是不会。”沈知微自己撑着坐起来,额角的汗混着尘土,“是‘不敢’救。”她望向阿兰发红的左眼——那是周嬷嬷当年替她挡下暴徒时留下的伤,“就像有人在她们脑子里钉了根针,告诉她们:按对了穴,会比病人先疼。”
林三姑的笔杆在纸页上戳出个洞。
她望着阿兰无意识攥紧的衣角,突然想起前日替学徒们诊脉时,几个姑娘的寸关尺竟跳得像被线牵着的傀儡。
当夜,沈知微提着羊角灯往西厢去。
那是掌医司最偏僻的院落,墙根的青苔漫过砖缝,灯笼照出两行模糊的脚印——像是有人常来,又刻意扫过。
她贴着墙根走,将听诊器的共鸣片按在砖上,耳塞里立刻传来规律的“滴答”声。
十二下,停三拍。
这节奏太熟悉了——像极了她在产床上数过的胎心,跳十二次,停三秒。
沈知微摸出随身竹哨,放在唇边吹了个短促的颤音。
窗缝里透出的幽蓝微光骤然熄灭,滴水声也跟着断了。
归途中,袖中听诊器突然发烫。
她取出一看,铜管竟自己旋转了半圈,内壁的螺旋层紧密收拢,形成一道细密的铜网。
指尖抚过那层防护衬里,她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医器要活”——原来这不是疯话,是用金属的共振频率,给医者的脑子筑道墙。
“工部近月领了八百斤细铜丝。”谢玄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玄色飞鱼服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说是修钟楼避雷。”他指尖敲了敲沈知微手里的听诊器,“可避雷引的是天雷,有人引的……是人心。”
沈知微冷笑,将拓着“心蔽则盲”的纸页拍在石桌上:“他们用铜丝布网,用声波当针,在医者脑子里扎‘反穴’。学徒们不敢救,产妇们不敢信,最后全信那套‘神佛护佑’的鬼话——这才是守脉堂真正的‘遗训’。”
林三姑攥紧了怀里的蜡纸:“小满方才扮梦游进西厢,袖里的蜡纸擦过墙面。”她将纸页浸进温水,显影的铜丝网像张巨网铺展开来,每个节点都对着人身上七处要穴,“司主,这网……是按人体经络布的。”
三更梆子响过三遍时,沈知微再次潜到西厢外墙。
她将听诊器的共鸣片贴在砖缝,耳塞里立刻涌进混杂的声响——有苍老的吟唱,像极了宫里头牌念的《往生咒》;有液体流动的轻响,像水银在陶瓮里打着转。
突然,她浑身一震——那吟唱的节奏,竟和前日学徒们念的“安神咒”一模一样!
“条件反射。”她咬着牙低语,“用声波当指令,让她们听见咒语就不敢下对穴。”
话音未落,脚下青砖突然松动。
沈知微本能后退,整面墙皮却“轰”地向内塌陷,扬起的灰尘里,一具半人高的青铜经络人赫然立在密室中央。
它体内的水银随着声波起伏,在月光下泛着幽蓝,而最诡异的是——青铜人的耳道深处,一点寒芒若隐若现,竟与活人耳门穴的位置分毫不差。
“那是……”沈知微的呼吸几乎停滞,“活人试针的位置。”
密室深处突然传来铜锁转动的轻响。
她迅速退到阴影里,袖中听诊器的防护衬里再次发烫——这是母亲留下的警讯。
望着青铜人耳门穴的寒芒,她摸出腰间的玉牌,指腹重重按在背面的暗纹上。
“欧冶娘。”她对着夜风低语,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该请你看看,这铜网里藏的,究竟是避雷针……还是锁魂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