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踩着那条歪斜的木牌走进云来镇时,天光已经彻底沉了下去。夜风穿过街巷,卷起几片烂纸,在空荡的石板路上打转。镇子不大,却静得出奇,连狗叫都没有一声。他低头看了看鞋底,那层黑褐色的黏腻还没干透,走一步蹭一点,像是从外头一路带进来的血痂。
他没停步,手按在剑柄上,指节轻轻活动了一下。
镇中只有一处亮灯,悬着块破旧的布幡,写着“歇脚处”三个字,墨迹斑驳,像是多年没人换过。门半开着,油灯昏黄,映出个佝偻的人影在柜台后头晃动。
林风推门进去。
那人抬起头,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角微微抽动,像是笑,又不像。他端着个粗瓷碗,热气腾腾地递过来:“客官赶路辛苦,喝口姜茶暖暖身子。”
林风没接。
他盯着那碗茶。粉红的泡沫浮在表面,一层层冒出来,像活的一样,不散。
老板的手没抖,可那碗却微微颤着,热气扑到脸上,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甜腥味。
林风伸手,不是去接碗,而是拔出一寸剑锋,用剑尖轻轻点在茶面上。
寒铁剑意催动,刹那间,碗里热气凝住,泡沫僵在半空,整碗茶从边缘开始结冰,咔咔作响,不过眨眼工夫,冰层封顶,粉红痕迹被冻在其中,像某种虫卵嵌在琥珀里。
老板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了。
林风收剑,声音不高:“这姜茶,熬的是人血?还是尸水?”
“我……我只是照吩咐办事。”老板喉咙动了动,眼神躲闪,“每天这时候,都得给过路人端一碗,说是驱寒,其实是……是试毒的引子。”
“谁让你试?”
“医馆。”他声音压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镇里早没人了,三天前就清空了。只有我还留着,奉命守店。他们说,只要有人能识破这茶,就是冲着断魂崖来的,得报上去。”
林风眯起眼:“医馆?谁在那儿?”
老板摇头:“我不知道名字,只见过穿黑衣的进进出出。前几天抬进来一个坐轮椅的公子,腿废了,但眼神利得很。他们把他关在后头,逼他教什么东西……好像是什么针谱,能治百病,也能杀人于无形。”
林风手指在剑柄上敲了两下:“然后呢?”
“他不肯说。”老板声音发虚,“他们就开始用药。每天灌一碗黑汤,听说是让人神志不清的。可那公子硬是撑着没疯,还咬伤了一个看守。后来……后来他们就不让他喝水了。”
林风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老板忽然跪了下来,膝盖砸在地上,声音发抖:“我知道你是谁!你身上有剑气,不是普通江湖人!刚才那冰……那是内力化寒,绝不是寻常功夫!你要是现在走,还能逃出去,再往前一步,就全是死路!”
林风蹲下来,和他对视:“你说的医馆,在哪?”
“东街尽头,靠山那座。”老板咽了口唾沫,“门口挂着‘济世堂’的匾,可早就没人看病了。药柜里全是机关,墙后藏着刀,地上铺着翻板。我劝你别去,真去了,连骨头都剩不下。”
林风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你怕成这样,怎么还不跑?”
“跑不了。”他苦笑,“他们在我嘴里下了蛊,七日一服解药。要是断了,舌头会烂掉,慢慢从喉咙爬进脑子。我已经拖了两天,再不交差,明天就得自己把舌头咬下来。”
林风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你还挺实在。”
老板愣住。
“至少没扯谎。”林风转身走向后窗,“比那些装模作样的强。”
话音未落,他一脚踢翻炉子,炭火哗啦洒了一地,火星溅上帷帐,火苗蹭地窜起。浓烟瞬间弥漫,老板惊叫一声,往后缩去。
林风已跃出窗外。
外头雾更重了,白茫茫一片,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人影。他贴着墙根前行,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身后客栈的火光渐渐亮起来,映得雾气泛红,隐约传来喊叫声,还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没回头。
左手摸了摸怀里的铜牌,又想起那张油纸上的“云来”二字。原来不是地名,是陷阱。谢家的人想来报信,却被堵在这镇子里,尸沉江底。而他自己,几乎是踩着那些人的血迹走到了这里。
医馆、轮椅公子、针谱……
这些词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坐轮椅”三个字上。
江湖上坐轮椅的高手不多,能被天尊亲自盯上的更少。此人既懂医,又握有能让他们动心的东西,恐怕不只是个郎中那么简单。
但他现在顾不上猜身份。
火烧得越来越大,客栈方向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几声短促的闷哼,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紧接着,三道黑影从火光中掠出,沿着街道两侧包抄过来,步伐整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林风屏住呼吸,往巷子深处退了两步。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可他也知道,对方未必清楚他的实力。刚才那一手凝茶成冰,足够震慑普通人,但在真正的高手眼里,不过是小伎俩。天尊既然敢设局,就不会只靠一碗毒茶。
所以,他们在等。
等他主动上门。
想到这儿,林风反而松了口气。
他最不怕的就是明面上的局。
怕的是那种看不见的坑,比如江上画舫的火油船,比如尸体手里那张模糊的油纸。而现在,敌人露出了鼻子,哪怕只是一角,也比藏在暗处好对付。
他靠在墙边,听着远处的脚步声逐渐散开,搜索范围扩大。趁着混乱,他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轻轻弹进嘴里,含住。
这是欧阳山庄的避毒法子,据说当年赛华佗救瘟民时用过。虽不知真假,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做完这些,他缓缓抽出长剑,剑身在雾气中划出一道细痕,像划开一张湿透的纸。
然后,他朝着东街走去。
越靠近镇中心,雾越浓。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药味,苦中带涩,像是陈年的当归混着艾草灰。街边店铺门窗紧闭,门缝里渗出黑渍,像是从里头流出来的脏水干涸后留下的。
走到第三家铺子时,他停下。
门口横着一具猫尸,四脚朝天,眼睛翻白,嘴里吐出半截黑色丝线,缠在门环上。那丝线细得几乎看不见,在雾里泛着微光。
林风蹲下,用剑尖挑了挑。
丝线绷直,发出极轻的“铮”一声,像琴弦被拨动。
他立刻后撤。
下一瞬,头顶瓦片“啪”地裂开,一道乌光自屋脊射下,擦着他方才站立的位置钉入地面——是一支漆黑的短箭,箭尾刻着细密纹路,像某种符咒。
林风抬头。
屋顶空无一人,只有雾在流动。
但他知道,不止一个埋伏。
刚才是试探,接下来就是杀招。
他没再往前走,而是突然转身,反向奔向南巷。脚步声故意放重,引得屋顶那人微微一动。就在对方准备跃下时,林风猛然折返,剑光一闪,削断屋檐一根垂下的麻绳。
绳子断裂的瞬间,巷口铁架轰然倒塌,一排晾晒的药包砸落,尘土飞扬。借着烟雾遮掩,他已绕到另一侧,贴墙潜行,直逼东街尽头。
远处,一座两层高的屋子静静矗立。
门前挂着一块匾,字迹斑驳——“济世堂”。
林风站在十步外,没再靠近。
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
而里头那个坐轮椅的人,还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