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没有在书房里停留太久。
那种巨大的、无声的悲伤如同潮水般涌来,也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当最后一滴泪水在粗糙的草稿纸上洇开,他抬起头,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行动。
他花了三天时间,极其细致地将bSd猜想和霍奇猜想的证明论文最终整理、核对、排版,存入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他没有备份,没有上传,只是将它们放在那里。然后,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个行囊,几件换洗衣物,那台电脑,再无其他。
他走出书房,下了楼。李静、赵伟和陈刚都在客厅,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安静地等着。
“李姐,赵哥,陈哥,”张诚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我出去一段时间。”
三人看着他,没有多问。赵伟上前一步:“张教授,需要我安排行程或者陪同吗?”
“不用,”张诚摇了摇头,“我一个人。归期暂时不定,回来之前我会给你们打电话。这里,还有外面的事,依旧麻烦你们。
赵哥,辛苦你在我没回来之前每隔几个月给我家里打个电话问候下,让我家里人别担心,就说我在工作,今年过年就不回去了。”
他的目光扫过三人,微微颔首,然后便背着那个简单的行囊,走出了别墅大门,没有回头。一辆提前叫好的出租车载着他,驶向机场,消失在京郊秋日的林荫道尽头。
他没有目的地,在机场的显示屏前站了一会儿,随便选了一个遥远的、听起来陌生的南方城市——昆明。然后从昆明,他又坐上了一列更慢的、咣当作响的绿皮火车,一路向西,直到在“大理”方才下车。
走出车站,湿润而带着一丝凉意的风扑面而来,夹杂着陌生的植物气息和隐约的水腥味。他抬头,看到的是与北方截然不同的、湛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以及远处连绵的、山顶已然积雪的苍山。他没有联系任何酒店,跟着人流走上一条嘈杂的街道,拦下了一辆当地的小面包车。
“去洱海,”他说,“随便找个能住下的地方。”
司机是个皮肤黝黑的本地汉子,话不多,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车子在并不宽阔的路上行驶,两旁是白墙青瓦的民居,墙上绘着繁复而鲜艳的图案。田地里是某种他不认识的作物。约莫半个小时后,一片广阔的、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银光的湖水,跃入眼帘。
车子在一个临湖的小村子停下。石子路,很安静,偶尔有穿着民族服装的老人慢悠悠地走过,好奇地打量他一眼。他沿着湖岸走,看到一栋孤零零的白族老院子,院墙矮矮的,门口挂着个手写的木牌:“闲舍,可住”。
他走了进去。院子不大,种着些花草,收拾得干净。一个穿着蓝色扎染布褂子的老奶奶正在井边洗菜。他问了价格,很便宜。老奶奶话不多,指了指楼上的一间房。房间也很简单,木床,木桌,一把竹椅,推开窗,洱海就在眼前,波光一直荡漾到窗棂之下。
他付了钱,住了下来。
……
十月十七日,阴
住下三天了。没有纸笔,用电脑记。
房子很老,木头地板走上去会发出吱呀声。窗户对着洱海,西边。每天下午,太阳会从苍山那边落下去,把整个湖面染成一种复杂的颜色,金色,红色,紫色,混在一起,不停地流动,直到最后一丝光被吞没。然后天就很快暗下来,湖变成墨蓝色,对岸的灯光星星点点,很远。
早上通常是被鸟叫醒的,种类很多,叫声也杂,听不懂。然后能听到楼下老奶奶生火做饭的声音,柴火的味道会飘上来,还有淡淡的米香。
这里很安静。比书房安静。书房的安静是绷紧的,是思维高速运转前的蓄势。这里的安静是松弛的,是散漫的。风声,水浪轻轻拍打岸边的声音,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还有远处公路上极细微的车流声,它们构成了这里的安静。
不怎么想说话。老奶奶每天会给我送两顿饭,放在门口的矮凳上,用纱罩盖着。菜很简单,新鲜的蔬菜,有时有一点湖里的鱼。她从不敲门,放下就走。我也很少遇到她。这样很好。
电脑放在桌子上,那两篇论文在里面没再看过,像两个沉重的秘密。
……
十月二十二日,晴
今天沿着湖边走得很远。
离开村子,朝着人更少的地方去。路是土路,坑洼不平。湖边生长着大片的芦苇,已经抽穗,在风里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水很清,能看到底下圆润的石头和水草。有白色的水鸟站在浅水里,一动不动,然后猛地低头啄食。
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湖水。它不是平的,近处看,有细细的波纹,一层一层,永不停歇地推向岸边。阳光在水面上跳跃,碎成无数片金子。看得久了,会觉得那片光在旋转,要把人吸进去。
想起那个下午,在白板前的感觉。那种渺小。在这里,面对着这片巨大的、沉默的、自顾自波动着的水,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山在那里,水在那里,云在那里,它们存在了千万年,不在乎有没有人看,不在乎有没有人理解它们的“存在”。数学的世界,大概也是这样的。那些真理,那些结构,它们就在那里,冰冷,精确,永恒。我的证明,不过是偶然间,掀开了帷幕的一角,瞥见了后台运转的无数精密齿轮中的一个小小的齿牙。
这算是一种……安慰吗?不知道。
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村子里没有路灯,只有各家窗户里透出的、昏黄的光。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
……
十月二十九日,雨
下雨了。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从昨晚开始就没停。湖面被雨丝打得一片模糊,远处的山也看不见了,隐在灰蒙蒙的雾气里。空气又湿又冷。
待在房间里,没有出去。听着雨声打在瓦片上,滴滴答答,很有规律。偶尔有风吹过,院子里的树叶会哗啦响一阵。
老奶奶中午送饭来时,多了一碗姜汤。喝下去,喉咙里火辣辣的,身体才暖和了一点。
打开电脑了。不是看论文。只是打开了一个空白的文档。光标在那里闪烁,像心跳。
写点什么?不知道。脑子里空空的。那些复杂的符号,那些严密的逻辑链,似乎都离我很远。它们曾经填满我的每一个瞬间,现在却像退潮后的沙滩,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印记。
试着写:“雨落在洱海上……”
然后停住了。后面该写什么?描述雨滴如何融入湖水?描述那种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变化?这有什么意义?它无法被证明,无法被定义,它只是发生着。
关掉了文档。继续听雨。
……
十一月五日,晴
今天跟着村里的一艘小渔船出了次湖。
船主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我给了他一些钱,他就让我上了船。发动机的声音很大,突突突的,打破了清晨湖面的宁静。船离开岸边,朝着湖心驶去。回头望,我住的那个小村子变得很小,白墙在绿树中若隐若现。苍山清晰地矗立在眼前,山脊的线条很硬朗,覆盖着白雪的部分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湖水在船下是深蓝色的,近乎黑色。船身划过,留下长长的白色尾迹。风很大,带着水汽,吹在脸上很冷。有鱼从水里跳出来,银光一闪,又落回去。
船主在撒网,动作熟练而机械。他不说话,我也不问。我们就那样在湖上漂着。天地之间,只有水,山,天空,和我们这艘小小的、发出噪音的船。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和这个船主,和这条船,和这洱海,和这苍山,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这巨大存在里的一部分,按照某种既定的、或许也无意义的规则运转着。他在打渔,我在……我曾经在证明数学定理。本质上,都是一种活动,一种填充时间的方式。
那种紧紧攥住心脏的孤独感,似乎松动了一些。不是因为找到了同伴,而是因为意识到,孤独或许是这个宇宙的底色。万物皆独。
下午回来,太阳很好。坐在院子里的矮墙上,看着湖面发呆。什么也没想。
……
十一月十二日,多云
村子很小,一会儿就能逛完。人们看我的眼神依旧好奇,但不再防备。有个在门口晒太阳的老爷爷,对我笑了笑,露出稀疏的牙齿。我点了点头。
看到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在路边玩泥巴,弄得满手满脸都是。她很专注,用一块扁石头把湿泥拍平,然后用手指数在上面划着歪歪扭扭的线条,嘴里还念念有词。她在写什么?或者画什么?她不在乎是否正确,是否优美,她只是沉浸在那个创造的过程里。
我站在旁边看了很久。
忽然想起以前很小很小的时候,在西北的老家,也在土墙上用石子划过一些谁也看不懂的图案。那时候,世界是具体的,是触手可及的黄土、风沙、阳光。快乐和悲伤也都简单直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世界变成了由符号和逻辑构成的模样?那些抽象的、冰冷的、却蕴含着极致美感的结构,它们吸引了我,占据了我,也……隔绝了我。
晚上,老奶奶给我送饭时,难得地开口说了句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娃娃,一个人,莫要闷出病来。”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
十一月二十日,晴
今天天气很好。
“早晨,湖面上的雾气是青灰色的,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纱。”
“墙角那丛野菊,开了很小的黄花,有蜜蜂围着转。”
“夜里醒来,听到很大的水声,像是有什么大鱼在跳跃。”
“隔壁家的收音机,总是在放我听不懂的戏,咿咿呀呀的。”
写这些,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感觉,这些细微的、无关紧要的东西,在填充着时间,也似乎在填充着内心那片巨大的、因窥见宇宙真相而留下的虚空。
那台电脑里,那两篇论文依然静静地躺着。我没有打开它们。它们代表着一个阶段的终结,一个至高点的征服。但征服之后呢?站在峰顶,看到的只是更加辽阔、更加荒芜的未知。
在这里,在洱海边,在这日复一日的平淡里,那种迫人的、令人窒息的巅峰视角,似乎在慢慢降低。我开始重新接触到地面,接触到这些琐碎的、毫无意义的、却充满了生命本身质感的东西。
它们不能解答我的困惑,不能驱散我的孤独。但它们像一种温和的溶剂,在慢慢软化那种坚硬的、因过度思考而结成的壳。
今天划着一根火柴点蚊香,看着那小小的火苗燃起,跳动,然后熄灭,留下一缕青烟和硫磺的味道。这个过程,短暂,无用,却有一种实实在在的、触手可及的真实感。
也许,我需要的就是这个。不是答案,只是真实地存在着,感受着。像那块水里的石头,像那棵墙角的野菊,像这个沉默的、每日给我送饭的老奶奶。
窗外,洱海依旧。苍山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