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书页的翻动与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从春末流入了盛夏。京郊别墅庭院里的景致,跟随着季节的指令,完成了一场从含蓄到奔放的演变。然而,对于深居于别墅二楼书房内的张诚而言,外界的这种更迭,不过是透过窗帘缝隙偶尔闯入的、模糊的光影变换,以及背景音中蝉鸣声调的起伏。他的世界,自年初重返北京后,便彻底收缩、固化,进入了近乎绝对的“闭门潜修”状态。这种状态,并非刻意为之的苦修,而是一种因极致的专注而自然产生的“物我两忘”之境。
在这段漫长的闭关期间,并非完全没有外界的波澜试图触及这方静土。中国科学院高等研究院的孙所长,这位一直密切关注并全力支持张诚的忠厚长者,便曾先后两次亲自前来探访。
第一次是在四月,春意正浓。孙所长轻车简从,来到别墅。他并未提前大张旗鼓地通知,只是想着顺路来看看,了解一下张诚的研究近况,也表达一下组织的关心。
赵伟在门口恭敬地迎接了孙所长。
“孙所长,您来了。”
“小赵啊,张诚同志最近怎么样?研究还顺利吗?我过来看看他,不打扰吧?”孙所长笑容和蔼地问道。
赵伟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但语气依旧坚定:“孙所长,张教授他……正在进行非常关键的研究阶段。他之前特意交代过,除非极其特殊紧急的情况,否则……概不见客。他已经连续很多天几乎没有离开过书房了。”
孙所长闻言,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立刻浮现出理解和疼惜的神色。他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明白,明白!绝对不能打扰!我就在楼下坐坐,跟你了解一下大致情况就好,千万别去通报,免得打断他的思路。”
在客厅里,孙所长仔细询问了张诚的饮食起居状况,听到李静汇报说送去的饭菜常常需要反复加热,他眉头微蹙,反复叮嘱李静一定要想方设法在营养和口味上做到最好,哪怕他吃得少,也要保证他摄入的是精华。他也从赵伟那里得知,张诚近期只通过他采购过几次极其专业的数学文献和特定型号的绘图工具。
“唉,这孩子……真是太拼了。”孙所长感慨地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激赏与怜爱,“他这是在攀登又一座无人能及的险峰啊!我们这些老家伙,帮不上具体的忙,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守好这方清净,排除一切干扰。”他站起身,拍了拍赵伟的肩膀,“小赵,你们做得很好!一定要继续坚持原则,无论谁来,包括我在内,只要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一律挡驾!一切以他的研究为重!”
孙所长没有久留,甚至连杯茶都没喝完,便悄然离去,唯恐自己的存在本身都会形成一丝无形的干扰。
第二次来访,则是在六月,盛夏伊始。这一次,孙所长是带着一些上面领导关切询问的消息来的,当然,领导们也完全理解并支持张诚的闭关。他依旧被赵伟礼貌而坚定地拦在了楼下。
“孙所长,实在抱歉,张教授的研究似乎到了更紧要的关头,最近几乎完全不与我们交流了,所有精力都扑在了里面。”赵伟的语气带着一丝汇报工作的凝重。
孙所长神情肃然,点了点头:“我明白。我这次来,主要也是想当面跟你们再说一次,无论外面有什么声音,有什么期待,你们都要顶住压力。告诉张诚同志,让他完全放心,天大的事情有我们顶着,他只需心无旁骛,勇攀高峰!”他顿了顿,补充道,“领导们也让我转达,他们相信张诚同志,期待他的好消息,但绝不催逼,一切以他的节奏为准。”
两次探访,孙所长都未能见到张诚本人,但他带来的,是来自组织高层的绝对信任与无条件支持,是如同坚实后盾般的默默守护。这份理解与支持,虽未直接传达至张诚耳中,却化为了赵伟等人心中更坚定的信念,以及这栋别墅外围更加密不透风的宁静保障。
在长达数月的闭关中,张诚与外界的联系被压缩到了一个极限的程度。除了孙所长这样的高层探访被阻隔在外,他几乎切断了所有非必要的对外通道。
李静是唯一能每日“见到”张诚的人,虽然这种“见到”仅限于将三餐和茶水无声地放在书房门口,偶尔在他极其罕有地出来去洗手间时,能远远瞥见一个快速闪过的、凝神思索的背影。她成了张诚身体状态的“温度计”,通过餐食的消耗情况、垃圾筐里草稿纸的厚度和种类(写满的、揉皱的),来间接判断他研究的紧张程度和情绪波动。她小心翼翼地将所有家务声响降至最低,连走路都踮着脚尖,仿佛书房里住着一只受不得丝毫惊扰的、正在结茧的蚕。
赵伟是张诚与外部物质世界连接的唯一桥梁。在这几个月里,张诚主动联系赵伟的次数,屈指可数,仅有寥寥两三次。每一次,都极其简短、精准,目的明确。
第一次,是在四月中旬,张诚内线电话响起,赵伟立刻接听。电话那头只传来平静而简短的一句:“赵哥,帮我找以下几篇论文,电子版或打印版均可。”随后便是一串精确的arxiv编号和期刊引用信息,涉及高深的“导出范畴”和“ motive 的实现”理论。赵伟立刻记录,动用一切资源,在最短时间内将资料备齐,无声地送入书房。
第二次,是在五月底,张诚需要一种特定型号、极细的绘图笔和一套超大型的、可以拼接的绘图纸,似乎是为了绘制某些复杂的、涉及多维空间想象的示意图。赵伟跑遍了京城各大专业文具店和美术用品社,才勉强凑齐符合要求的工具。
第三次,则是在六月中,张诚需要几本市面上早已绝版的、关于“代数簇的形变理论”的经典俄文专着影印本。赵伟通过中科院图书馆的特殊渠道,费尽周折才得以解决。
这几次有限的联系,如同黑暗深海中的潜水艇偶尔向水面母舰发送的简短信号,只关乎“补给”,绝不涉及任何闲谈或外界信息。赵伟也严格遵守着“不主动打扰”的铁律,除非收到指令,否则绝不轻易叩响那扇紧闭的门。
除此之外,张诚没有再接触过李静和赵伟以外的任何人。电话线被物理屏蔽了无关号码,网络连接仅限于访问必要的学术数据库和文献库,且由赵伟设置了严格的过滤。邮件?他早已不再查看。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学术界因他之前的成果又掀起了怎样的波澜,媒体是否又在寻找他的踪迹……所有这些,都被那扇厚重的书房门和三位助理共同构筑的“结界”牢牢阻挡在外。
而在那扇门之后,是一个由纯粹思维主宰的宇宙。
这里的时间是弹性的,以问题的推进和阻碍为刻度。白板上的内容早已不再是简单的公式罗列,而是充满了各种自创的符号、层层嵌套的交换图、以及试图将“层积动机”、“形变万有覆叠”与经典霍奇理论连接起来的、极其复杂的推导链条。地上分门别类地堆放着不同的草稿纸堆,有的记录着成功的引理证明,有的则是无数条被证伪的思路残骸。
张诚完全沉浸其中。他的活动范围几乎仅限于书桌、白板和洗手间三点一线。困了,就在旁边的长沙发上合衣小憩片刻,大脑却常常在休眠中继续着潜意识的运算,有时会突然惊醒,冲到白板前记录下梦中所得的灵感。饿了,便机械地食用门口放着的食物,味同嚼蜡,只为补充身体最基本的能量需求。
他的形象,若是被外人看到,定会大吃一惊。头发比以往长了许多,也显得有些凌乱,因为他根本无暇顾及。面容更加清瘦,但那双眼睛,却如同在极寒中淬炼过的黑曜石,愈发深邃、明亮,仿佛燃烧着永不熄灭的智力火焰。他的全部生命力,似乎都被压缩、提纯,灌注到了对霍奇猜想那最后核心堡垒的冲击之中。
闭门潜修,物我两忘。在这段被极度压缩的时空里,张诚以一种近乎“燃烧”的方式,将自身的智慧、毅力与生命能量,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对数学真理的追寻。外界的探访被隔绝,有限的交流只为研究服务,所有的世俗琐事皆被屏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