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脚步,从不因人间的悲欢或实验室的凝滞而有片刻停歇。十天光阴,在张诚全神贯注于p vs Np问题的初步探索中,如同指间流沙,倏忽而逝。当街头巷尾开始响起辞旧迎新的鞭炮声,当家家户户的窗棂上贴起崭新的窗花福字,当空气里弥漫起愈发浓郁的年货与年夜饭的香气时,农历新年,一年一度的团员除夕夜如期而至。
京郊的别墅,依旧如同往常般静谧,仿佛与外界那日益浓厚的节日氛围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然而,即便是张诚这样心志坚毅、完全沉浸于学术世界的探索者,也无法完全忽视这流淌在华夏血脉中最深沉的节律。
除夕当天下午,天色尚早,张诚便暂时离开了书房那片由符号和逻辑构筑的疆域。他来到客厅,再次坐在了那部熟悉的电话旁。再一次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几乎是瞬间,电话就被接起了,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早已守候多时。
“喂?是诚娃子吗?”母亲李秀兰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和难以掩饰的喜悦,背景音比上次更加热闹,隐约能听到电视里春节特别节目的歌舞声,以及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妈,是我。除夕快乐。”张诚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节日的暖意。
“哎!快乐!快乐!我们都好!你咋样?吃饭了没?晚上准备吃点啥?”母亲连珠炮似的问题再次袭来,浓浓的关怀几乎要溢出听筒。
“还没吃,助理们在准备。我这边一切都好,您放心。”张诚耐心地回答,随即问道,“家里年货都备齐了吧?爷爷奶奶身体怎么样?”
“齐了!都齐了!你爸前几天就把该买的都买回来了,鸡鸭鱼肉,样样都有!你爷爷奶奶精神头好着呢,正在屋里看电视,等着晚上守岁呢!”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忙碌的满足感,“他爸!磊磊!快过来,诚娃子打电话拜年来了!”
很快,听筒里再次充满了家人的声音。
父亲张建军的声音传来,比平时多了几分轻松:“小诚,新年好。研究工作还顺利吗?别太累着,今天过年,也放松放松。”
“爸,还好,在按计划进行。今天会稍微休息一下。”张诚回道。
“哥!哥!除夕快乐!”弟弟张磊的声音最为雀跃,“我们晚上要吃好多好多好吃的!有鱼,有鸡,有奶奶做的八宝饭!还有好多鞭炮!可惜你不在,不然我们可以一起放最大的那个‘冲天炮’!”
张诚仿佛能看到弟弟手舞足蹈的样子,嘴角不由微微上扬:“除夕快乐,小磊。玩鞭炮要注意安全,离远些。八宝饭替我多吃一点。”
“嗯!哥,你在北京也能看到春晚吗?我们等下一起看啊,虽然不在一起,但我们看的是同一个节目!”张磊兴奋地提议着,用他孩子气的方式,试图拉近与哥哥的距离。
“好。”张诚温和地应允。虽然他大概率不会看,但不想拂了弟弟的好意。
接着,爷爷奶奶也凑到电话旁,老人家的话语朴实而深情:
“诚娃子,在外面一个人,过年更要吃好点,穿暖点!”奶奶叮嘱着,“别光顾着看书,今天歇一歇!”
爷爷则说:“诚娃,工作重要,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今天过年,给自己放个假!家里你不用惦记,我们都好着呢!你在外面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就是给我们最好的年礼!”
家人的话语,一句句,一声声,如同温暖的溪流,潺潺流入张诚的心田。这些看似平常的唠叨和关心,在除夕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显得格外珍贵,蕴含着家族血脉的牵绊和最深切的祝福。他认真地听着,一一回应着,将这份遥远的团圆之情,小心翼翼地收藏心底。
通话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比平时简短,但情意不减。在彼此反复的“注意身体”的话语声中,电话挂断。
放下电话,客厅里恢复了安静,但那份来自千里之外的暖意,却久久萦绕不散。
傍晚时分,别墅一楼的餐厅里,灯光被调得比往常更加明亮温暖。餐桌上被李静精心布置过,铺上了干净的桌布,摆上了几碟寓意吉祥的干果和水果。
年夜饭是李静忙碌了一下午的成果。虽然只有四个人,但她依然使出了浑身解数,准备了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清蒸鲈鱼(寓意年年有余)、红烧狮子头(寓意团团圆圆)、白切鸡、油焖大虾、腊味合蒸、蒜蓉青菜、一道用料十足的盆菜,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虽然比不上现在西北老家那般丰盛,却也精致可口,充满了家的味道。
张诚被赵伟请下楼时,看到这一桌菜,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和暖意。
“李姐,辛苦你了。做了这么多。”他由衷地说道。
“不辛苦,不辛苦!”李静连忙摆手,脸上洋溢着笑容,“过年嘛,总要有点过年的样子。大家都快坐!”
四人围桌而坐,气氛有些特别。这并非传统的家庭团圆,却自有一种基于长期共同生活与工作而形成的、类似家人般的温情与默契。
张诚以茶代酒,举杯道:“李姐,赵哥,陈哥,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今天是除夕,祝你们新年快乐,阖家安康,万事如意。”
三人连忙举杯回应,心中都有些激动。
“张教授,祝您新年新突破,研究顺利!”赵伟代表三人说道。
“祝小诚身体健康,笑口常开!”李静补充道。
陈刚也努力地说道:“教授,平安顺利!”
简单的祝词,却饱含真诚。杯盏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为这静谧别墅里的除夕夜,增添了一抹温馨的亮色。
用餐时,气氛很是轻松。李静不时介绍着各道菜的寓意,赵伟也会说几句吉祥话,陈刚虽然话少,但脸上也带着难得的柔和。张诚虽然大部分时间仍是安静用餐,但也会偶尔回应几句,询问一下他们各自家乡过年的习俗,或者对某道菜表示赞赏。
这顿特殊的年夜饭,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它不像寻常人家那般喧闹纵情,却有一种宁静的、相互支撑的暖流在默默流淌。对于李静三人而言,能陪伴在这位国宝级的科学家身边,守护着他的宁静,并共享这顿年夜饭,本身就是一种别样的荣耀与慰藉。对于张诚而言,这是他对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工作伙伴,所能给予的、在节日里的一份尊重与感谢。
年夜饭结束后,张诚并没有如家人所愿“放松一下”或观看春晚。他帮助李静简单收拾了一下餐桌(虽然李静极力阻止),便对三人说道:“我回书房了。你们可以看看春晚,或者自由安排,不用管我。”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p vs Np 问题的巨大挑战性,如同磁石般牢牢吸引着他的全部心神。除夕的温馨与团圆,如同给航船短暂补充了淡水和给养的港湾,此刻,港湾的温情已被妥善收藏,他的心,他的脑,已然迫不及待地要再次扬帆,驶向那片充满未知与风暴的思维海洋。
李静三人早已习惯,心中虽有感慨,却也不再劝阻。他们默默地目送张诚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背影再次消失在楼梯口,心中唯有祝福与坚定的支持。
书房的门,在张诚身后轻轻合上。
外界,鞭炮声开始逐渐密集起来,烟花在夜空中次第绽放,映得窗帘忽明忽暗。电视里春晚的欢声笑语,透过门缝隐隐约约地传来。
然而,这一切喧嚣,仿佛都被那扇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书房内,灯光明亮如昼,却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巨大的白板上,已然不再是十天前的初步框架。上面布满了复杂的图灵机状态转换图、各种自定义的“计算历史轨迹”草图、尝试定义的“层积熵”公式,以及大量被划掉又重写的标记。
张诚径直走到白板前,目光锐利地扫过上面的内容。除夕的短暂放松,并未打断他思维的连续性,反倒是这一次短暂的“休憩”,让他能更清晰地审视之前的工作。
他之前十天的探索,主要集中在如何为他设想的“计算历史”构建合适的“层积空间”模型。他尝试了多种方式,将图灵机的每一步计算,不仅看作状态的改变,更视为在某个高维信息空间中留下的一条“轨迹”,这条轨迹携带了关于决策分支、信息压缩程度、乃至潜在“回头路”的复杂度信息。
但这异常艰难。计算的抽象性与动态性,远比有连续时空背景的物理场或具有特定对称性的规范场要难以捕捉。“历史”在这里,似乎更加离散,更加依赖于那套人为设定的、冰冷规则(程序)的驱动。
他拿起笔,将白板上一个关于“历史路径权重分配”的设想圈了起来,旁边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个设想试图用量子力学中路径积分的思路,给不同的计算路径赋予“概率幅”,但很快他就发现,在确定性的经典计算范畴内,生搬硬套量子概念是行不通的,反而引入了不必要的复杂性。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但眼神中并无气馁,只有更深的思索。
窗外,零点的钟声即将敲响,鞭炮声和烟花爆炸声达到了顶峰,绚烂的光芒甚至短暂地照亮了书房的一角。预示着新的一年正式来临。
然而,张诚对此恍若未闻。他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眼前这块白板,凝聚在如何为“计算”这一人类最伟大的智力创造之一,打上“历史层积动力学”的深刻烙印,并从中挖掘出区分p与Np的那把关键钥匙。
他擦掉了一部分内容,开始重新绘制一个更加精细的“状态-历史”关联图。笔尖在白板上划动的声音,沉稳而坚定,与窗外辞旧迎新的喧天热闹,形成了动与静、世俗与超凡的极致对比。
在这个举国欢腾、阖家团圆的除夕深夜,在这栋京郊的静谧别墅里,一位少年正远离一切节日浮华,孤独而执着地遨游在由逻辑、算法与无限可能性构成的数学宇宙深处,为了解开那个关乎计算本质的终极谜题,发起着无声而决绝的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