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煦而通透,透过书房明亮的玻璃窗,在铺满了草稿纸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窗外,那几株高大的银杏树,叶片已尽数转为灿烂的金黄,一阵略带寒意的秋风吹过,便有无数的“小扇子”簌簌飘落,如同下了一场静谧而辉煌的金色雨。
张诚放下笔,感到一种久违的、从极致专注中抽离后的轻微眩晕感。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脖颈和肩膀。目光自然而然地被窗外那漫天飞舞的黄叶所吸引。
那些旋转、飘零的叶片,仿佛带着时光的魔力,将他的思绪也从眼前精密的数学世界中轻轻托起,飘向了已然流逝的、充满了大悲大喜的2008年。
记忆的画卷首先展开在四月。那时,他刚刚结束春节的休憩返回北京,正全身心地投入到对N-S方程最初也是最迷茫的探索阶段。就在他被那顽强的非线性折磨得焦头烂额之际,赵伟送来了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措辞极其恭敬正式的邮件。
发件方是克雷数学研究所。
邮件中首先高度赞扬了他“以惊人的智慧和独创性,成功解决了杨-米尔斯存在性与质量间隙这一千禧年大奖难题”,并正式通知他,按照该所的规定,他将获得为此难题设立的一百万美元奖金以及之前已经证明黎曼猜想的一百万美元奖金。邮件诚挚地邀请他前往美国,参加一个专门为他举办的颁奖典礼暨学术报告会 。
二百万美金。专门为他举办的颁奖典礼。全球数学界的瞩目。
这对于任何一位学者而言,都是难以拒绝的巨大诱惑和荣耀。赵伟和李静得知消息时,都难掩激动之色。
然而,张诚在快速浏览完邮件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对赵伟吩咐道:“回复他们,感谢克雷研究所的认可和邀请。但我目前正专注于一项新的研究,处于关键阶段,无法分身前往。奖金……请他们按规定程序处理即可。”
他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决定明天早餐吃什么。赵伟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照办了。他记得自己当时忍不住问了一句:“张先生,这可是二百万美元,还有那么高规格的典礼……”
张诚当时只是抬眼看了看他,目光清澈而专注:“奖金是对过去工作的肯定,它已经在那里了,最后给不给是他们的事。但我研究思路的连贯性,一旦被打断,可能需要数倍的时间才能重新接续。”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荣誉和国家影响力,于心于国,我无愧。”
于是,那场可能举世瞩目的颁奖典礼,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地推拒了。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的白板和草稿纸,外界的喧嚣与光环,丝毫无法扰动他内心的宁静与目标的坚定。
思绪如同被秋风吹动的书页,哗啦啦地翻到了五月。那本应是春末夏初、万物勃发的时节。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惨烈至极的灾难,撕裂了中国的西南腹地,也深深震动了神州大地每一个人的心。
5月12日,汶川,8.0级特大地震。
那天,张诚依旧沉浸在涡度方程的复杂推导中,对窗外世界浑然不觉。直到第二天,赵伟面色沉重、脚步急促地走进书房,用前所未有的凝重语气向他汇报了这个噩耗。
“……初步估计,伤亡极其惨重,波及范围极广,很多城镇……被夷为平地……”赵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打印出来的新闻简报放在张诚的桌角。
张诚正在书写的手猛地顿住了。笔尖在稿纸上洇开了一小团墨迹。他缓缓抬起头,接过那份薄薄的纸张,目光扫过上面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和图片——坍塌的校舍、断裂的道路、废墟中伸出的手、军民奋力救援的身影……
他沉默了。
作为一个重生者,他灵魂深处对这场国殇有着比常人更深刻、更沉痛的认知。他知道那冰冷数字背后是多少破碎的家庭、多少逝去的生命、多少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他曾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思考过,自己这只意外扇动翅膀的蝴蝶,能否改变一些什么?哪怕只是预警,挽救一部分人?
但他更清楚地知道,他做不到。他的能力范畴目前只在于解决抽象的数学难题。他无法以一人之言,去撼动涉及数千万人口、需要庞大行政体系和科学预警机制支撑的灾害预防。那超出了他目前能力和影响力的边界,贸然行动,不仅可能徒劳无功,甚至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混乱。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混合着对同胞苦难的深切悲悯,在他心中弥漫开来。他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久久地凝望着南方那片天空,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片正在承受剧痛的土地。
他的背影,在赵伟看来,显得格外寂寥。
沉默了近十分钟,张诚才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和哀伤。
“赵哥,”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从我个人的账户里,划拨五百万元,以……匿名的方式,捐给官方指定的地震灾区捐款账户。”
五百万!这几乎是他当时个人积蓄的很大一部分(是之前国家奖励)。赵伟心中一凛,立刻应道:“是,张先生!我马上去办!”
张诚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重新坐回书桌前,但却没有立刻拿起笔。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目光似乎落在稿纸上,又似乎穿透了纸张,落在了遥远灾区那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
那一天,书房里的灯光亮到很晚,但他没有再推进任何公式。那种源于对生命无常的敬畏和对人类苦难的共情,让他的数学世界也暂时蒙上了一层凝重的色彩。他知道,有些伤痛无法用公式治愈,有些损失无法用理论弥补。他能做的,唯有尽自己所能,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物质支持,然后,继续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行,未来有一天他一定不会在这么无力。
时光流转,当夏日的热浪达到顶峰时,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北京。第29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即将在这里隆重开幕。
这是一场展现中国崭新面貌的盛会,是无数人期盼已久的荣耀时刻。开幕式的门票一票难求,能亲临现场被视为莫大的荣幸。
奥组委也向张诚发来了诚挚的邀请,希望这位代表着中国年轻一代最高智慧成就的科学家,能够出席开幕式,向世界展示中国的人才风采。
然而,张诚再次婉拒了。当时,他正处在对N-S方程“能量级串”与“层积层级”关联性的关键思考节点,任何外出的活动都可能打断那脆弱的灵感链条。
他对赵伟说:“替我感谢奥组委的盛情。但我需要安静。你们三个如果想去看,可以去,算是放松。”
最终,李静、赵伟和陈刚商量后,决定由赵伟作为代表,去现场感受了那场无与伦比的开幕式盛况。回来之后,赵伟兴奋地向张诚描述了场面的宏大、创意的精彩以及身为中国人的自豪感。
张诚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偶尔点点头。他能感受到那份喜悦和自豪,也为之高兴。但对他而言,那份喧嚣和璀璨,如同窗外绚烂却遥远的烟花,他可以欣赏,却不会离开自己坚守的静谧书斋。
喧嚣终将过去,生活重归平静。奥运会结束后,北京迎来了最美的金秋,张诚的研究也终于在经历了漫长的徘徊和积累后,迎来了决定性的突破。
回顾这大半年,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有国际学术顶峰的淡然回绝,有面对国殇时的深沉悲悯与无力,有全球盛会旁的安静坚守……这一切,都如同养分,悄然渗透进他的生命体验和学术思考中,让他的心智在承受复杂洗礼后,变得更加坚韧、厚重和深邃。
窗外的黄叶仍在飘落,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安详与静美。
张诚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书桌上那写满了新思路的稿纸上。眸中的怅惘与回顾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澄澈和坚定的光芒。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荣耀与悲伤,喧嚣与寂静,都已成为过去。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永远是脚下正在行走的道路,和前方等待探索的未知。
他深吸一口秋日清冽的空气,坐回到书桌前,再次拿起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