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将陶罐中的灰黑碎屑置于烛火下细看,指尖捻动,质地松脆,断口呈锯齿状。他抬眼望向帐外,风雪已歇,天幕低垂,星轨隐约可辨。云姜立于案侧,药囊半开,银针收在铜管中,发间簪子映着微光。
“陨铁只用于少府特制兵器。”她低声说,“而能接触此物的工匠,皆由中车府调派。”
陈砚未答,只将浑天仪机关轻拨,投影缓缓展开,显出咸阳南郊地形。一条虚线自敌营延伸而来,穿过荒坡、旧渠,直指南门瓮城地基。他昨夜便已推断,赵高私铸兵刃,绝非只为搅乱军心——真正要掩藏的,是更大规模的攻势准备。
他起身,取过竹简写下一道令:征调少府热气球两具,即刻运至东校场充气待命;另命章邯率玄甲军五千,秘密布防南门外三里至城基之间,不得点火鸣鼓。
半个时辰后,热气球已在东郊升空。篮体以竹骨为架,外覆油浸麻布,下方悬挂青铜炉膛,燃着松脂与硝石混合燃料,火焰稳定而少烟。陈砚立于篮中,袖中竹片匕首贴腕而藏,浑天仪缩小版固定于木板一角,可随时投射方位图。
云姜随行,听诊器铜面紧贴篮底。她闭目凝神,耳中捕捉每一丝来自地下的震动。高空寒风刺骨,但她未抖一下,只将听筒角度反复调整,如同校准弩机。
“往西偏半度。”她忽然开口,“再降十尺。”
陈砚示意操控绳索的工匠缓放滑索。热气球缓缓下沉,掠过一片枯林上空。地面影影绰绰,是项羽大营外围哨岗,火把稀疏,巡逻队间隔精准,每巡必绕主营一周,无懈可击。
但云姜眉头微蹙。“不对。”她俯身将听诊器换至另一侧,“地下有回音,不是实土共振。”
陈砚蹲下,手掌贴住篮底木板。片刻后,一丝极细微的震感自掌心传来——像是凿石声,被厚厚土层压住,断续不连。
“空腔。”云姜确认,“不止一处。间距约五十步,成链状排列,走向一致。有人在挖地道。”
陈砚眼神一沉。这种布局不是临时掘进,而是长期作业。若按此速度推算,最前端距咸阳南门旧渠入口不过两日工程。一旦贯通,敌军可悄然潜入,从内破城。
“投灯。”他下令。
工匠取出竹制探照灯笼,内置浸油麻布,系于滑索末端。点燃后缓缓垂降。火团如坠星划破夜幕,照亮下方旷野。
起初只见焦土斑驳,杂草伏地。但当灯笼降至离地三丈时,云姜突然抬手:“停!”
火光正落在一道蜿蜒黑线上。那痕迹不似火烧,也不像车辙,而是浅沟状,表面泛着微黄反光。
“硫磺。”她迅速抽出银针蘸取地面残留物,再以试纸检验,纸面转为暗紫,“纯度不高,掺了石灰,用来标记路径又不易察觉。”
陈砚盯着那条线,心中推演已成形:敌军用火药炸开通路,随后以硫粉洒地,既可防潮,又能为后续部队指引方向。而选择南门旧渠,正是因为那段地基年久失修,地下水位高,守军巡查疏忽。
“这不是骚扰。”他低声道,“是总攻前的路线勘定。”
云姜收回听诊器,声音冷静:“地道深度约八尺,顶部加固用的是青冈木,支撑力强。若全段贯通,一次可容三人并行突入。”
陈砚点头,立即命人回收灯笼残骸,取样硫磺带回。同时传令章邯:依“连环弩陷阱”预案,在南门外三里至城基之间掘陷坑三层,布箭阵五重,伏兵藏于瓮城之后,待令而发。
热气球开始返航。风向略有偏移,工匠不断调整炉火大小以控制升力。云姜靠在篮壁,手中握着那只装有样本的陶罐,指节因寒冷微微发白。
“他们为何选此时动手?”她问。
“因为我们在整顿军制。”陈砚望着渐近的咸阳城轮廓,“老兵退役,边军轮换,正是防务最松散的时候。赵高在军中埋人,项羽在城外挖道,一个乱内,一个攻外。”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但他们忘了,地下走的东西,也能被天上看见。”
子时前三刻,热气球平稳落地于东校场。陈砚跃下篮体,未作停留,径直走向工坊。几名工匠已在等候,面前摊着热气球图纸。
“明日卯时前,再造两具。”他指着图纸上的燃料舱,“改用松脂混合硝石,比例三比一,延长滞空时间。另外,在篮底加装可拆卸木板,方便云姜下次直接贴附听诊器。”
工匠领命而去。云姜跟入工坊,将硫磺样本放入药囊暗格。她取出一枚铜齿轮,轻轻嵌入听诊器接口处——这是她近日改良的新部件,能放大低频震动,使地下声响更清晰。
陈砚站在沙盘前,手指划过南门区域。他知道,此刻敌军未必知晓侦察已暴露,仍会按原计划推进。而这短暂的时间差,就是反击的最佳窗口。
他提笔写令:命城防司彻查近十日进出南门的所有车辆,尤其关注运送木料、石灰者;另派信使前往骊山,调取三年内地籍图卷,比对地下土层变化。
正欲封简,帐外脚步声起。一名校尉快步入内,双手呈上密报:“章邯将军急讯:南门外第一道陷坑已掘成,发现地下三尺处有新翻湿土,疑似地道分支。”
陈砚拆信细看,目光停在一处标注上——位置恰在旧渠东侧二十步,正是硫磺轨迹偏移点。
“他们在试探。”他低声说,“主道之外另辟支洞,可能是为了迷惑守军,也可能是预备多点突入。”
云姜走到沙盘旁,取出听诊器,将铜面轻压在模型表面。“若我们能在主道上方制造塌陷,就能逼他们提前暴露意图。”
“不必。”陈砚摇头,“让他们继续挖。我们只需盯住一点——谁在城内接应?”
他提起朱笔,在沙盘边缘圈出几个坊区:皆为废弃作坊或闲置仓廪,平日常无人迹,却临近旧渠。
“派人进去,查有没有近期出入痕迹。重点找燃烧硫磺的残渣,或是堆放青冈木的迹象。”
校尉领命退出。工坊内只剩两人。云姜将听诊器收起,发间银簪随着动作微闪。
“你怀疑内应已进城?”她问。
“地道不会无缘无故指向南门。”陈砚看着沙盘,“它必须通向一个安全落脚点。而能提供这种掩护的,只会是早就安排好的据点。”
他转身走向门口,披上玄色深衣。“我去趟少府监,调阅最近三个月的物料出入记录。你回医帐,把硫磺样本再做一遍提纯分析,看能否追溯产地。”
云姜点头,抱起药囊欲行。
就在她掀帘而出的刹那,陈砚忽然开口:“等等。”
她止步,回头。
“明日升空前,你在篮底加一层铅箔。”他说,“万一他们地面有反侦测手段,至少能屏蔽部分热源。”
云姜沉默片刻,点头离去。
陈砚立于工坊中央,浑天仪投影再次启动。沙盘上方浮现出一条虚线,从敌营出发,穿过旷野,最终扎入咸阳南门地底。在线路末端,他画了一个小圈。
圈内,什么也没有。